后记 宁宁的发现
《枫土情》全稿寄出去后不久,有一天,我看见大儿子宁宁坐在地毯上翻一个本子,一面摇头晃脑,咿咿呀呀地念着他认识的中国字“一”、“九”、“八”、“一”、“年”、“五”、“月”……
这不是我十几年前的日记本吗?我惊喜地叫起来:
“宁宁,你在哪儿找到的?妈妈到处找都没有找到它呀!”
“妈妈,你喜欢它?”儿子先是惊讶地用大眼睛瞧着我,然后象立了一大功,得意地将脑袋瓜埋进我的怀里说:“在地下室找到的!一个纸箱里,我以为那里有玩具。妈妈,我带你去看!”
几次搬家,搬得连日记本都找不到了。我懊恼地想,一面感激地搂住儿子。
我轻轻地翻开那个漫山枫叶的封皮。当年选择这样一个封面,就是为了记下我踏上枫土之乡后 的足迹。
我一页一页地看下去,眼泪禁不住流出来。微微发黄的纸张和开始模糊的钢笔字迹,记载了多少珍贵的回忆!
十多年前的回忆,那么多细节,写书时竟没想起来,有的还记错了,到底年月久了。趁《枫土情》一书尚未出版,就把其中几篇补在这个后记里吧。
一九八零年七月十二日
昨天在图书馆认识的那个詹姆斯给我打电话了。他讲话声音好大啊。他说,他在中国留学两年多,大声说话习惯了,现在回到加拿大一个月,还没有改过来。
“你有没有中国男生的电话号码?”他问,“我想跟他们练习中文会话。”
“为什么只找男学生?”我问。
他说,我知道你们中国留学生里的规定,找女学生可能会有麻烦。他说他在中国看到一些外国男子跟中国女生约会通信,结果都惹了祸,女方还受了处分。
“可惜,我的电话通讯本丢了。” 我向他撒了一个谎,“要到下星期中国留学生政治学习时,才能得到大家的电话号码。”
接着,我又问,“你明天下午愿意不愿意来帮我改一篇文学报告?”
他答应了。
七月十三日
詹姆斯来了。还是穿着牛仔裤,背着那个草绿色的背包。我们在拉塞特楼面对枫林的一个小学习室里坐下来。
他一看我的报告题目,就半开玩笑地说:“中国姑娘要分析侨伊斯的自传小说《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谈何容易!”
“为什么?”我觉得他有些小看人,“你看没看过这本书?”
“当然看过!读中学时就看过了。”他说,“这本书谈少年侨伊斯怎样冲破国家、宗教和性这三方面的禁锢,最后精神解放,走上艺术家的道路。”
“而我发现,”詹姆斯边说边用诙谐的目光瞧着我,“中国学生在性方面往往很无知。有的人大学毕业都没有爱的经验。”
“我可不是这样!”我说,“我已经有男朋友,等留学回国后就可以结婚!”
詹姆斯“啊”了一声,脸上出现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后来他帮我改文学报告,又说:“你们中国二十年代的作家郁达夫在他的自传小说《沉沦》里也写到男主人公的手淫,写到性压抑的苦闷。”
要是在平时,听一个年轻男子说出“手淫”两个字,我早该脸红了,此刻我却为别的事发窘。怎么我学的作品他都读过,而他谈的书我却偏偏没看过!
詹姆斯把我的文学报告从头到尾改了一遍,最后建议说,“你从中国来,为什么不结合中国历史上的封建专制制度和现代的清教主义谈一谈呢?”
他这么关心我的学习,我感动地说,“詹姆斯,让你花了两个小时为我改报告,真不好意思!明天晚上你来我这儿吃饭吧。我要做几个中国菜,好好感谢你!”
他想了想,“好啊,我很久没有吃中国菜了。”
他走后,我把他写在那份报告上的法语句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奇怪,歪歪扭扭的字母,有什么好看的?又想起当我说起有男朋友时他脸上出现的表情。那是一种什么表情?我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个呢?
七月十四日
看得出来,詹姆斯很喜欢吃我烧的菜。我在楼下厨房里烧了四个菜:红烧鱼、青椒鸡丁、麻婆豆腐和西红柿炒鸡蛋,端到房间里招待他,他一口气都吃光了。
他说,这让他想起在北京去中国朋友家里做客的情景。我说,七十年代的中国跟加拿大比,还有不少落后的地方。他说,虽然街上比较脏,商店里的东西不多,北京仍然叫我留恋。我说,你在中国留学两年,印象深的是什么?他说,是骑着自行车叮叮当当摇车铃穿过长安街的痛快,是看到买菜妇女在街上聊天,你给我拍灰尘,我给你扯衣领的亲热样子。
我们在一起,吃中国菜,谈中国的事,我竟不觉得詹姆斯是外国人。他真的没有那种黄头发、蓝眼睛白人的“洋气”。他的头发虽然在耳根处有些卷,颜色却很深。脸也晒成了棕色。宽宽的额头下,鼻梁又高又直,从侧面看更俊美。他吃饭时,有时会把眼镜摘下来,擦一擦上面的雾气,我看见他那双深褐色的大眼睛,心里暗暗说,这个大胡子原来是一个如此英俊的小伙子!
吃完饭,他与我探讨起学术上的问题,神采飞扬,侃侃而谈……从他嘴里说出的东西对我来讲都太奇异了。我只是惊讶地盯着他的脸,他的胡子,突然,我发现,刚才侃侃而谈的詹姆斯正用一种极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我连忙避开他的目光。尽管心里直跳,嘴里却打趣地问:
“听你谈性问题这么老练,过去一定有过很多女朋友吧?”
他却告诉我,直到两年前去中国他才有过第一个女朋友。他说,“我上中学后发现了读书的乐趣。我记得放假时,别的男女学生都邀伴出去玩儿,我却喜欢一个人关起门来看书。以后,我跟同学们谈话,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所以干脆把自己埋在书堆里。我把作家当成我的朋友,翻开一本书,就开始了跟一位作家的谈话。他们很少叫我失望。我们的谈话总是很愉快,很有收获的。”
说到这儿,詹姆斯停下来,望了望我说:“不过,十几年来,我一直感到很孤独。小林,我真高兴认识你!我喜欢跟你说话,和你在一起,真的!”
八月二日
明天上午要在二十世纪文学课上发言,却没有心思准备发言提纲。不到十一点就上了床,上床后又睡不着,窗外的月亮好圆。我又想起詹姆斯。他今天已经给我打过三次电话了,还是想得慌。我这是怎么了?认识他还不到一个月,脑子里竟被他装得满满的:上课时想他,吃饭时想他,睡觉时更想他。我跟詹姆斯不是常常见面吗,还要怎么样?真的是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了?
反正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写日记。
下午留学生小组长老廖找我单独谈话,又把我夸奖一番:“小林,你留学一年来,各门成绩优秀,为中国学生争了光。希望你继续专心学习,不要辜负领导和同志们对你的期望,父母对你的期望!”其实,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辜负过党的期望?我一心一意当“好孩子”、“好学生”、 “好知青”、“好干部”。 当了十几年,当到后来, 心里竟没有一点点自己的位置了!认识詹姆 斯后,我增长了自我意识。我开始尊重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意愿。干自己想干的事,按自己的情绪安排时间,时间却过得那么快!只有一年就该回国了。詹姆斯说,他下个月要去温哥华的UBC大学学习,要到明年暑假才能回来。我们今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我回国后,还能再见到他吗?不能了,一定不能了!那就只有把“詹姆斯”这个心爱的名字深深埋在心底,只有一个人半夜醒来时轻轻地唤一声……唉!现在我多自由,可以尽情地写日记,记下我和他的一次又一次幸福的聚会。可是一年后,我却不能把这个日记本带回去。文化大革命中,多少人因为写日记说真话而吃尽了苦头?不能留下把柄,那就只有把这个心爱的日记本毁掉了,只有把我在加拿大的这段最美好、最甜蜜的回忆,一段一段地毁掉,一页一页地撕掉,统统撕掉!连同我的爱,我的心!
我伏在桌上哭起来,大声哭起来。
什么时候?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不遮不掩,痛痛快快地喊出一句心里话呀!
八月十五日
今天是我和詹姆斯玩得最痛快的一天!中午,我们一起去古龙日林园野餐。下午去参观了魁北克古堡,坐了圣劳伦斯河上的摆渡船,晚上又在河边儿的花园里赏月。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却闷闷不乐。詹姆斯送我回到拉塞特楼后,我们面对面,静静地坐在房间里,连灯都懒得开。由那月光从窗外泻进来,爱流到哪里流哪里。
我发觉,詹姆斯和我一样有心事。
过了一会儿,他又象往常那样,站起身,说“已经很晚了,我该走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向他伸出一只手说:“你摸摸我的手,好冰呀!”他立刻用两只热乎乎的大手把我的手包住,然后慢慢举起来,放到他的嘴唇边儿,轻轻地吻了一下。我将身子靠在他身上。他的嘴唇贴着我的耳朵,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小林,你很漂亮!”我们紧紧拥抱了!紧紧拥抱彼此颤抖的身体,深深地,久久地热吻起来……
后来我问他,刚才在河边花园里,你为什么不吻我?他说,你自己抱着两支胳膊,还说你回国后不得不结婚,我哪里敢吻你呀?那不是要害你吗?我说,吉米,我真正喜欢的是你呀!他说,我也喜欢你,小林,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了。他还告诉我,其实那天在图书馆,他早就看见我了,有意走到我旁边的书架翻书,想找机会跟我说话。
“你真是个滑头!”我笑着朝他肩膀打一下。
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望一眼窗外的月亮,又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小林,如果你愿意,我今天晚上可以不回去了。”
我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张开双臂,象鸽子一般扑到他的怀里。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七日
亲爱的爸爸、妈妈,明天我就要跟詹姆斯去魁北克市法院公证结婚了。但愿这不会闹出什么风波来。但愿这不会给你们和弟弟、妹妹带来过多的伤害。
亲爱的爸爸 、妈妈,原谅我吧!原谅你们的女儿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作了一个选择。
我是不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