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伊恩·布鲁玛 (Ian Buruma)
在一个周日的下午,一位老婶婶曾问我在读什么。我回答说,一部日本小说。她说:“多了不起!可是那个民族的感情一定与我们的太不相同,你又能看出什么名堂呢?”许多人和我婶婶一样,仍然难以相信日本人不仅是生产半导体的稀罕的民族,而且在许多事情上与我们感情相同。这些人想,既然日本人的书是从后向前翻的,他们的感情也必然与我们的恰恰相反。
也许因为日本的情况在表面上显得如此截然不同,如此反常,它突然激发了许多外国人的写作欲望,以表达在日本环境中的尴尬。结果,往往是些一知半解的、大鼻子人眼中的日本一类的评论。这些评论似乎颇使日本人高兴。他们欣赏外国人对日本的重视。此外,这些评论证实了那个令人惬意的狭隘观点,即外国人不可能了解他们。
要想避开有关日本的陈词滥调很难,因为不管是日本人还是外国人都已对它们习以为常。本书试图描绘一幅日本人自我想象的、并且渴望成为的那种日本人的画像。这自然将包括许多历代形成的文化特色。但这本书主要是关于想象力的。想象力有时属于那些只想表达自己的艺术家。尽管如此,我还是将他们列入书中,因为他们不仅表现了他们自己,还告诉我们养育了他们的那个文化。
然而,我将更多地描述那些大众和集体想象力的产物:那些满足最大多数人趣味的、因此往往也是最低级的电影、连环画、戏剧和书。虽然这些不可忽视的艺术不总是最高的艺术,它们常常能说明其服务对象的情况。因此我将以更多的篇幅描述日本文化猥亵、暴烈并往往呈病态的方面,而较简要地描写那些在西方已为人们熟悉了的更优雅、精致的艺术形式。
要将幻想与现实分开往往不那么容易。从某种意义上讲,人们所期望的事也是现实的一部分。就连大众文化中最庸俗的东西也肯定与真实世界有某种联系。这种大众文化即使不是后者忠实的图像,至少也是它的一种反映。很少美国人真正是约翰 。韦恩(John Wayne)那样的人,但期望成为他的美国人很多。 这个现象十分有意义。英雄不是偶然从天上降下来的。他们大部分是当地文化的产物。
被列入此书的英雄人物、坏人物和一般人物都代表了那些我认为是日本文化的典型方面。他们在新、老神话和传说中扮演主要角色,共同体现了民族面貌。然而,不应忘记的是,所谓典型的东西不一定是日本独有的。各民族的不同点往往是幻想的表达形式而不是幻想本身。
大多数男女主人公,甚至包括那些似乎仅仅代表他们那种年龄和时代的人物,都有显赫的同类人先驱。另外,许多人物具有普遍性:有的几乎出现在每一种文化中。但也有一些类型的人物则是在某一个文化的历史上不停地改头换面,反复出现。
所以我将从最初阶段,从日本最早的神写起。其实,皇帝和显赫的家族都一度被认为是这些神的直系后裔。此外令人惊讶的是,按照传说纪录的描述,日本的神那样通人性。事实上,日本人的许多特征,无论是想象的还是真实的,都可追溯到这些神的身上。
本书前半部分是关于女人,后半部分是关于男人。女人大致分担她们在众多社会里承当的两种传统角色:母亲和妓女。她们在日本都很重要。虽然这两种角色的区分在日本社会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严格,它们之间仍然有某些相同之处。它们无疑是按照男人们的欲望塑造的。
在本书的前后两部份之间夹有一章是关于第三种性,即女扮男装和男扮女装的人。这种异性扮演在日本戏剧中仍然举足轻重。正是在这个朦胧世界里,性角色的划分最为清楚。
本书后半部分以很大篇幅描写日本歹徒(日文:亚枯杂)的传统世界。这是因为这个幻想世界几乎成了日本社会的绝妙缩影。
研究其他文化如果不能帮助了解我们自己的文化便没有意义。据说日本是观察整个世界的最佳点。因为当人们立足于这个亚洲顶端时,往往有鸟瞰全球的感觉。
尽管迅速发展的通讯技术、旅游热潮和其他一些因素已使全球缩小得象一个村庄,日本从许多方面来看仍是当今世界最孤寂、最离群的一员。如果说我们在西方出于极大的无知,常常觉得日本人古怪,大多数亚洲人其实也有同感。
这里面当然有地理原因。但是,正如北海对英国的影响一样,大海给日本和亚洲大陆造成的分隔既是地理上的,又是心理上的:日本人并不真正感到他们处于亚洲某部,其实也不真正认为日本属于任何整体。他们喜欢把自己想作独一无二的。这种思想无疑在将近三个世纪与世隔绝的江户时代已经根深蒂固了。
日本有时确象一个奇怪世界。这是否仅为一种幻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外国人和日本人对此都普遍深信。因此,作为一个“外人”在日本生活,时时被当作局外人来审察,结果我们也不得不审察起自己来。这很容易导致一种谬误,即凡是对日本人行得通的对外国就行不通,反之亦然。在许多日本人和外国人脑子里,他们之间的差异非常之大。甚至有科学家认为这一点可以得到证实。最希奇但绝不是唯一的是颇受赞赏的角田博士。他宣称日本人实际上有一种完全独一无二的头脑。
我不赞成日本是绝无仅有的说法。相反,由于它的长期孤独,日本保留了许多那些在我们自己的历史过程中失去的、潜藏起来的或已变得无可辨认的东西。虽然今天日本在表面上似乎比所谓日益没落的英国更先进,更现代化,实质上它在许多方面更接近基督教尚未彻底清除异教残余时的中世纪欧洲。
日本的神比基督教的上帝更有人性,因为他们具有,且容忍我们人类的弱点。这种容忍的态度是日本社会突出的和最可爱的一面。我认为,这是西方人应该学习的最重要的一课。这既与神学和高等智慧无关,也不单单是佛教的被动的任从(那种任从往往好坏参半)。问题当然不在于日本的神更好还是更坏,而在于这种对人性实事求是的接受,不为那些常在西方限制人们生活的道德偏见所束缚。
因此,如果我们诚实地观察书中的男女人物,他们会使我们在懂得创造他们的那种文化的同时,更多地了解我们自己。
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