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狂欢夜

那是一九八一年二月的狂欢节之夜。一阵阵鼓乐和寒风把窗户玻璃上的雕花玫瑰震得微微颤动。
“怎么样,吃得惯法国菜吗?”
我点了点头。
德马雷教授的眼睛在跳动的烛光下显的神秘、深沉。浓密的眉毛和连腮胡,配上笔挺的深色西服,更让人对他肃然起敬。
他举止矜持,言语恭敬,不象许多北美人,一开口就称“你”,或直呼名字。
“来,我敬您一杯,狂欢节快乐!”
“您是老师,祝您健康,德马雷教授!”
我小心地抓起餐桌上的一只精致的高脚酒杯。看那酒瓶的装潢,起码要几十加元一瓶吧!
眼前的生菜,拼得象图案一般,红红绿绿。周围的女士们都着入时的夜礼服,把雪白的脖颈和胸脯露出来。只有我一人穿大红色套头羊毛衫,披一肩长长的黑发。
“您那篇文化大革命的故事写完了吗?”
“昨天刚写完最后一部分,请您多指教!”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叠稿纸,双手递到教授面前。他答应今天帮我改小说,没想到带我到这么高级的餐馆来。
“等一会儿,我要请您念给我听。我喜欢听中国姑娘念法语。”
两个星期前,我在文学创作课上读一篇自己的习作 《一个革命者 的女儿》,德马雷教授 正好路过 教室门口。
“小林,您上中世纪文学课很用功,没想到还喜欢写小说。我第一次听到您念的故事,就被您吸引住了。”
“您是说,被我故事中的主人公忠东吸引住了?”
“忠东不就是您吗?您的短篇小说是自传性的,不是吗?”
“啊,基本上是这样。”
“您描写的事实跟我印象里的中国太不一样了!十一、二岁的孩子被迫斗争自己的父亲,实在难以想象!”
“德马雷教授,您是西方中世纪文学家,却对现代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如此关心。”
“我想了解中国,也想了解您。”
“我?啊……您开玩笑!”
“来,吃蜗牛。”他教我将蜗牛蘸着特别的调料吃。
我却盯着那个别致的餐盘。盘里有六个小洞,盛着六只蜗牛。
“想不到法国人喜欢吃蜗牛。中国的农民更喜欢吃水田的青蛙。”
“您吃过青蛙?”
“当然!我上大学之前当过四年农民。挑粪、插秧、割稻,什么活儿都干过。那时在农村很少吃肉,我经常跟农民一起,晚上去水田里捉青蛙,烧出来比鸡肉还鲜呢!”
德马雷教授仔细看了看我伸出的两个手掌。那上面还有一块块硬茧的痕迹。
“您的经历真不平凡!”他连声赞叹,嘴边儿的连腮胡,越看越象马克思,不过是深褐色的,跟詹姆斯的不同。詹姆斯又回温哥华读书了,他此时此刻正在作什么呢……
“后来,您怎么考上了大学?又怎么念起了法语?”
“一言难尽,教授先生!”我把一只蜗牛夹进嘴里,搪塞着说。怎么跟他这样一位养尊处优的西方大学教授解释一名中国青年为上大学求知识,为摆脱一辈子在农村插队的命运而做的种种挣扎呢?
那时中国取消了大学入学考试。上大学不能凭学习成绩,只能靠贫下中农推荐。苦干吧!十九岁的我对自己说,只有苦干,才能实现上大学的愿望!春、夏、秋、冬,年复一年。一张张锄头锄缺了,一把把镰刀割钝了,一根根扁担挑断了……夜里,求知的渴望却燃起了茅屋里的小油灯,粗糙的手给数学课本和英语书染上了泥腥味。砰砰砰,有人敲茅屋的门;通通通,心狂跳起来。快拿毛泽东选集来遮掩,要么用人民日报盖上……为什么学知识象犯罪一样?为什么一颗十九岁的心,无权得到知识甘露的滋润?要上大学,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咬紧牙关,冒雨挑一百多斤的稻子,跑十几里山路;我抓起又烫又臭的猪粪,一把一把,撒下水田……
扎着黑领结的男侍,随着古典音乐的节奏,又端上两盘主菜。
我眼睁睁地看他拿走了我面前那杯几乎没有动的白葡萄酒,又为我斟满一杯红葡萄酒。
教授先生灵巧地用刀叉切着盘中鲜嫩的牛肉,动作十分高雅。我学着他的样子,左右开弓,不时把盘子碰得叮当响。
“小林,您多喝点儿酒,我今天特别高兴!”
“狂欢节,应该高兴嘛!”
“不,是因为您!”
“我?”怎么又是我?
“小林,您在故事里写到您父亲。我也很爱我的父亲。他三个月前去世了,我一直很悲伤,好久没有现在这样高兴了。我真感谢您今天陪我吃饭!”他说着,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望着德马雷教授确实感激的目光,有些受宠若惊。
“哪里,教授先生,应该是我感谢您请我吃这样丰盛的晚餐。我要送您一件礼物。”
其实,我带来的那幅杭州织锦很普通,真有些拿不出手。无奈,一年半前出国时买的礼物都送光了,只剩下这幅了。
“啊,小林,这一件礼物太漂亮了!太珍贵了!”他接过织锦,高兴得扬起眉毛,眼睛顿时亮了。看来他真不识货。那幅织锦只值二十元人民币。
“请您告诉我,织锦上写着什么?”他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秘眼光瞧着我。
“是两句诗,描写山水的。”
“您能不能翻给我听?一句一句地翻,好吗?”
我暗暗琢磨,“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两句诗该怎么翻成法文呢?
“您别着急,慢慢翻,我会帮您。”
我吃力地翻着。从我嘴里犹豫吐出的一个法文字,立即在他口中伸展成一句优美的诗。等我结结巴巴地译完那两句中国山水诗,他那边儿已经吟出了一首亚力山大体的法文爱情诗。更确切地说,是一首中世纪骑士风格的情诗。那“山”、“水”是对骑士英雄的严峻考验;那“花”是情人幽会的月下 “玫瑰” ;那“柳”林里升起了黄莺的歌唱;那“村”头屹立的城堡上站着朝思夜盼骑士的贵夫人。
我突然想起,骑士文学中的贵族情人都是以“您”互称的。
“小林,您喜欢这首法文诗吗?”
“喜欢!德马雷先生,没想到您还是一位诗人!”
“我已经在法国巴黎出版了好几本诗集。来!来!来!让我把那首诗写下来,送给您!”
他迫不及待地将餐桌上的一片纸餐巾打开,写下他即兴作的诗,递到我面前。
“小林,您看,我们俩合作,就能写出这么美丽的诗来,也许,您和我应该长期合作?”
他的话语那么热烈,眼光那么执着,看得我脸上微微发热。我真担心产生了误会。
“德马雷教授,也许我翻的不太确切。实际上,那首中国诗表达的是一个人在绝望困境中突然又看到新希望的狂喜。”
“对呀!您翻得非常确切!您为我精心挑选的礼物,再恰当不过了。您的心,我明白了,小林!”
教授喃喃自语的激动神情把我的心搅乱了。
难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呆呆地看着那个扎黑领结的男侍轻巧、敏捷地端走了我的餐盘、教授的餐盘、我的酒杯、他的酒杯,又端来了两碟甜食,一碟给我,一碟给他,两杯咖啡,一被加奶,一杯不加奶,碟中的蛋糕是什么味道,咖啡是淡是浓,全然不知。只是机械地喝着、嚼着,不时对教授点点头、笑一笑,以后又恍恍惚惚地起了身,让他为我套上羽绒服,推开餐馆的门,走上了大街。
“小林,让我们上街狂欢一番,小林,您知道,我……”
我有些紧张,生怕他说出什么来,又似乎想听他说出什么来。

狂欢节之夜,魁北克这个北美最古老的城市,从隆冬二月的冰天雪地下复活了起来!厚厚的古城墙是它粗壮的臂膀,圣劳伦斯冰河下有它缓缓东流的温热动脉,而矗立在河畔山颠的福隆德纳克城堡则是它跳动的心脏。
这座一百年前建造的城堡饭店就象魁北克的埃菲尔铁塔。蓝天白日下,它以红砖绿瓦,尖顶钟楼和宏伟轮廓,向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展示古城的历史和骄傲;星光雪夜里,它又以粗旷的剪影和瑰丽的灯彩描绘魁北克人的梦幻与狂想。
“小林,您看,魁北克这地方美不美?”
“真美!”
我随着德马雷教授走在福隆德纳克城堡外白雪覆盖的木板走廊上,俯瞰圣劳伦斯河港口的狂欢夜景。
大人、孩子的惊呼和欢笑,随一个个滑雪板的飞速下降升上来,这里、那里的露天滑冰场,被一双双带有虹灯的冰鞋涂成了流星世界。
“我觉得象在做梦。想不到命运将我带到这样美丽的地方!”
“为什么是命运?难道你来魁北克留学不是自己选择的吗?”
“德马雷教授,您知道,在中国,人们能够自己决定和选择的事情实在不多。就连我上大学,学法语都可说是不由自主的事情。”
“是吗?快给我讲您的故事!”
“不过,我想先听听您的经历。您是怎样上大学,当上教授的?”
“我吗?这很简单。我出自德马雷世家,父亲是法官。我从小就被送到法国人办的私立小学和中学寄宿读书,以后上了蒙特利尔大学。毕业后,父亲又送我去法国巴黎留学。我二十八岁得到博士学位后,很快受聘当上了拉瓦尔大学的教授,至今已教书十五年了。您看,我的经历实在太简单。”
“您真幸运!”
“是吗?我幸运吗?也许是的……我能认识您,是幸运!”
德马雷先生兴奋地看着我。他的毛皮大衣为我挡住了一阵阵寒风。星光下,人们口里呼出的一团团热气,象飘浮的白纱,轻轻地卷在一起,袅袅上升。
我透过栏杆,凝视着被岸边儿灯光映得五光十色的圣劳伦斯河。
二十二岁那年,我被公社的农民第二次推荐上大学,却被第二次淘汰。理由很简单,因为我父亲仍在受审查。
那天,我割完稻子,赶二十里路去县招生办公室打听消息,然后一个人跑到县城边儿的锦江桥上大哭了一场。
透过泪水,透过一根根水泥栏杆,我无可奈何地望着浑浊的河水把河面上漂浮的一片片菜叶、纸屑和稻草急急卷入桥下的旋涡,然后冲向很远,不知冲到什么地方……
我用粗糙的手背擦去泪水,发誓再苦苦地干一年,可是,明年又会怎样呢?
为什么命运中有那么多未知数?为什么对自己的命运一点点都左右不了?
“小林,您愿意在魁北克长期生活下去吗?”
“啊,恐怕不行。我只是来留学两年,是大学送我来这里留学的。”
“难道您自己 未来的生活也要由您的大学决定吗?”
“德马雷教授,您不了解中国的情况。”
“可是您已经离开了中国,您现在在加拿大,在魁北克,您完全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啊!”
漂亮马鞍的高头大马,拉着彩灯镶边儿的古典马车,不时在福隆德纳克城边儿,撒下一串串清脆的铜铃声。聪明的父母们借马车开道,从马路边儿拖过孩子坐的雪橇。
通向市中心的大街被一行行车灯和一群群行人挤得水泄不通。玛丽、约翰、林达、丹尼尔、菲利普……个性分明的一张张脸,此刻都被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逼进了一件件皮毛大衣、羽绒服和滑雪服中。黑压压的人流,顶着一片白色的雾气,向圣路易古城门涌去。
红色的指挥棒一起一落,引来了鼓乐齐鸣的音乐倚仗队。“狂欢节之歌”的浪潮簇拥着几十辆彩车上的“狂欢节小丑”、“狂欢节公主”和形形色色的“鬼怪”,观看的人群沸腾起来。有人忘我地原地起舞;有人打开手中的啤酒瓶,仰头罐起来;有人干脆放开喉咙高喊“呼拉——呼啦——”
“中国有没有狂欢节?”德马雷教授在嘈杂的人群中大声问我。
“没有!我从来没听说过!”我也大声对着他的耳朵喊。
为了不在人群里走散,我们不得不挽起手来。小时候跟父母看国庆游行也有这么挤,这么热闹。但以后,国庆游行没有了,只有红卫兵的游行、工农兵的游行和牛鬼蛇神的游街。那是标语、红旗的海洋,草绿色军装和蓝色制服的海洋。成千上万只手臂捧着同样的红宝书,成千上万个喉咙同声高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天,我和“东方红”小学的红小兵从学校开完批斗会出来,正赶上全市的牛鬼蛇神大游街。大街两旁人挤人。贴满标语口号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过来。每辆车上站着两排戴高帽、挂牌子的牛鬼蛇神。“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车上的造反派手持话筒,勒令男女反革命低头认罪。还命令他们打自己的嘴巴,用手掌打,用鞋底打……
突然,我看见了爸爸!他正站在慢慢开过来的一辆车的前头。头上戴的高帽子那么重,胸前挂的牌子那么沉,上面写了好多罪名:反党分子、大野心家、大黑手、大叛徒……
爸爸!我想喊,又不敢喊。
他被关在机关里写检讨,我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卡车慢慢地从我眼前开过。爸爸在低头认罪,他没有看见我。我看见了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瘦了!嘴边儿的胡子很长,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染上了墨汁。我看见挂牌子的铁丝深深嵌进他的脖颈!
过去我心目中的爸爸是聪明能干,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可是那天,他却显得那样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张帆!”
卡车上的造反派大声呼起口号。拳头握得好紧,声音好愤怒。街上的革命群众也激动起来。有的跟着高喊:“打倒张帆!”有的朝反革命脸上扔香蕉皮和桔子皮。我周围的红小兵战友们瞧着车上一个个牛鬼蛇神的丑恶面目,哈哈大笑起来。
我站在人群里,默默地望着爸爸的那顶高帽子被浩浩荡荡、势不可挡的车队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心里在哭……脸上却在笑。
“小林,您看这个肥头大耳的菩萨笑得多开心!”
原来,我和德马雷教授已来到魁北克狂欢节国际冰雕赛的两座中国冰雕前。一个是无忧无虑,开怀大笑的菩萨,另一个是“龙飞凤舞”。
“你们中国的艺术品总是富丽堂皇,喜气洋洋的。”
德马雷教授大声地说。隔着手套似乎也能感觉到他的大手的温暖,竟使我生出一些不着边际的遐想。
我们随拥挤的人群又穿过了爱斯基摩人狩猎冰雕,法国抽象派冰雕造型,美国的“大象之家”和瑞士的“绿色和平”。
突然,在圣路易古城门前,一座巨大的仙境般五彩冰宫展现出来。
“哇!太美了!”
我惊叫起来,大步跑上去,登上一层层冰阶,一步一步,走进了神话般的冰宫。
人生真好似一场梦啊,梦里梦外分不清!

 

“您的夫人呢?”
我走进眺望圣劳伦斯河的一座法国外省风格的宽大住宅时,终于忍不住问德马雷教授。
“我妻子跟我分居半年了。”他淡淡地回答,一边为我脱下羽绒服,挂进门口的衣柜里,接着又脱下他的大衣和西服,露出有些肥胖的中年人体态。
“她已经是第三个和我分手的女人了。”
“她们为什么要离开您?您的条件这么好,是大学教授,既有名望,又有地位,还有……”我想说,还有钱,但未说出口。
“小林,您不了解我们的社会。孤独的问题,很多人都无法摆脱,包括结了婚的人。唉,现代女性很复杂。要你事业成功,又要你花时间陪她。时时处处谈女权,怎样都不满意。最后没办法,干脆分开!”
他把“干脆”两个字咬得很重,叫我暗吃一惊。想不到,风度翩翩的德马雷教授也会被女子抛弃。
“您有孩子吗?”
“有一个儿子,是第一位太太生的。儿子现在十三岁了,跟他妈妈住,我很少有机会和他在一起……来!小林,我带您去看我的书房。”
和蔼可亲的德马雷教授竟有如此不幸的婚姻生活!
我同情地望着他的背,随他穿过宽敞的客厅。墙上挂的祖先的肖象、名贵油画和宝剑,以及厅里摆的桌椅、雕像都带着浓厚的古典欧洲色彩。
客厅左边是布置幽雅的琴房。房中央立着一架漆黑铮亮的三角钢琴。客厅右边是一个大宴会厅。造型别致的鸟木餐桌,又宽又长,看样子足可以招待几十位客人。
一切都象展览厅里的摆设,静止而完美。
来到二楼德马雷先生的书房,我惊讶地发现,那简直是一个小图书馆。一排排书架靠墙排列着。一行行书摆得整整齐齐,每个书角都有编号。
教授颇为得意地向我介绍书房墙壁上用古朴的镜框镶起的一张粗糙发黄的布告书。
“您看,这时一五九八年法国国王亨利四世颁布的《南特赦令》的复制本。”
接着,他又指着窗户旁边儿的一块空白的墙壁说,“小林,我要把您送我的那副中国织锦挂在这里,您看怎样?”
“也许不错。”我嘴里敷衍着,心里实在觉得那幅织锦不配挂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德马雷教授站在一个垫脚台上,从最高层的书架上抽出几本毛边儿古装书。
“您看,这是十七世纪初版的《克莱维公主》,拉法夷特夫人的小说。有的大学图书馆都要到我这儿来借一些稀有的藏书呢!”
他说着,又走到另一排书架前。
“您看,我还有中国唐诗的法译本。中国的古诗,真是太美了!……这几本诗集是我写的。如果您喜欢,我送您一本。”
“谢谢您!您自己留着吧,我不能要!我可以去图书馆借。”
我知道法语书都比较贵,在书店里卖,常常是十几加元,甚至几十加元一本。
“那我送您一本我刚出的新作吧!”
德马雷教授从一张柚木大书桌上拿起一本彩色封面的新精装书。不等我推辞,便拿起笔在书的扉页上写了几行字,并签了名。
我一看,书名是《论中世纪文学的艳情主题》,在法国巴黎出版。封面上作者的名字正是“居依·德马雷”,印得比书名还大。
我双手捧书,望着教授脸上浓密的连腮胡,对他油然又生一层敬意。
下楼后,我看了看表,要向他告辞。
“坐一会儿吧!我们喝点儿酒。我有很好的白兰地酒。来,请跟我来!帮我拿酒杯去。”
我不好意思推辞,于是跟着他走进了客厅后面的厨房。
一张方形的餐桌上,零乱地摆着几个用过的杯盘。桌上的一盆紫罗兰花,看样子已经很久未浇水,快要干枯了。
“对不起,厨房里比较乱。我经常一个人去餐馆,很少在家里吃饭。”
突然,从窗台上跳下一只纯白的毛茸茸的大猫来。它亲昵地向德马雷先生叫了一声“喵……”
“啊,是厄洛斯!你饿了吧?我给你介绍一位中国朋友,小林!”
我有些胆怯地摸了那只大猫,它正用一对蓝眼睛盯着我。
“为什么叫它厄洛斯?”我好奇地问。”
“啊,你喜欢这名字吗?这是希腊爱情之神的名字。它可是一只纯种的波斯猫,跟我很亲。我的妻子离开我时,厄洛斯情愿跟着我。它白天乖乖地呆在家里,晚上便趴在我的床头睡觉,跟我作伴。我有时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无人说话,就跟我的厄洛斯聊天。”
回到客厅后,德马雷教授点燃了壁炉里的火,又为我斟了一小杯琥珀色的白兰地酒。
我双手接过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墙上的一只挂钟慢慢地敲响了深夜十二点,我却不忍心向教授告辞。他正温柔地抚摸趴在他膝盖上的厄落斯。
厄落斯是他的理想伴侣,那么,他的理想的女人又是怎样的呢?
“小林,您看,这样多好!两个人对着炉火谈话,连厄落斯今天都特别高兴!是吗,厄落斯?对了,给我念您的故事吧,您不是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我于是从他手中接过一叠稿纸,认真地念起我那篇习作《一个革命者的女儿》的最后一部分:
天越来越冷,终于下起小雪了。
一月份刚过,人们便开始准备过春节了。忠东和她的好朋友永红天天提着菜篮,去菜市场排队买过年的食品。
排队的人真多!一群群鸡、鸭在笼子里咯咯咯、嘎嘎嘎地叫。菜摊上摆了一堆堆炸得金黄的油豆腐,一串串晒得深红的香肠和熏肉,还有一包包又香又脆的芝麻糖、花生糖……
人人见面都说:“要过年啦!”虽然阶级斗争的弦一刻不能松,眼下大家想的都是全家团圆吃年饭的大事。
忠东想,爸爸一定能回家过年。这一回儿,要给他包很多猪肉饺子。他太瘦了!
忠东这样想着,忍不住拿起摆在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那是三年前,她跟爸爸、妈妈在国庆节照的一张合影。
到了大年三十的下午,已经能听到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了。
机关造反派负责人突然在忠东家门口喊起来:张帆家属听着!张帆要去‘五 七’农场劳改。 你们可以去机关办公室看他。他马上就出发,六点钟!”
“你说什么?”忠东冲出门口,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爸去农场劳动,走五七道路,是好事嘛!快去,快去。再过一个小时,他们批判对象就要集体下乡了!”
忠东赶紧骑上爸爸的那辆自行车,匆忙上了大街。她飞快地穿过菜市场门口排队买肉的人群,惊动了路旁笼子里的一群群鸡和鸭。
她默默地蹬着自行车,几滴泪水落在车笼头中间贴有毛泽东画像的忠字牌上。
骑到第二个十字路口时正好是绿灯,可以穿过马路。突然,从左边开来的一辆摩托车把她撞倒,摔出好几步远。
忠东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摸摸震昏了的头,只听一个红卫兵正对行人大声吼着:“不是我的错!我在追阶级敌人,红灯也挡不住我!”
说完,他便骑着摩托车突突突扬长而去。
忠东朝那个戴着红袖章的背影狠狠“呸”了一声。看看自行车,不能再骑了!车轮和车笼头都被撞歪了。更糟糕的是,笼头中间的毛主席画像上撞出了一道裂缝儿。怎么办?忠东想把自行车先放到路边儿,赶快跑到爸爸的机关去,可是,怎能把有裂缝的毛主席画像扔在大街上呢?那可要犯反革命罪呀!
天黑了,隔壁工厂的高音喇叭里放出了“东方红”的歌曲,工人们下班了,已经五点半了!忠东急得团团转。找不到工具,只得用手指解开那根牢牢拴着忠字牌的铁丝。手指头抠破了,继续拆,一边儿用身子挡住画像上的裂缝。
夜色更浓了,北风越刮越紧,一片片雪花飘了下来。忠东终于从车笼头上拆下了毛主席画像,那它包在自己的棉袄里,拼命在大街上跑起来。她也不知道几点了,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啊,跑啊,脸上浸满了汗水、泪水和雪水。
“等等我,爸爸!……等等我呀!”忠东大声哭起来,一面继续向前跑。
路上的行人都停下来,惊奇地望着这位狂奔的女孩子,棉袄里鼓鼓囊囊的。
……
挂钟敲响了深夜十二点,除夕的鞭炮声震耳欲聋。
精疲力尽的忠东,一个人躺在床上睡着了。妈妈是批判对象的妻子,不得不在除夕夜里去机关办公室值班。
此时此刻,忠东熟睡的小脸很平静。当然,她没有见到出发去五七农场的爸爸。妈妈告诉她,爸爸肩背着沉重的行李卷,在机关门口,整整盼了她一个小时……
忠东没有见到爸爸,她到得太晚了,太晚了!可是现在,她睡得那么香,那么甜。她的头下压着一张“全家福”。照片被泪水湿了一角,照片中的小姑娘却在爸爸妈妈的怀抱中笑得正欢哩!

念完故事,我的眼睛有些模糊了。抬头看一眼德马雷教授,他默默地呷了一口白兰地,放下酒杯,然后伸出胳膊紧紧地搂住了我。
“小林,你应该把你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写出来。”
我注意到,教授对我改称“你”了。这意味着他不再把我当外人看了,我们成了朋友,谈话也更恳切了。
“其实,我的经历代表了整整一代中国青年。象我这样二十几岁的中国人,几乎人人都有一段辛酸的往事。把我的故事写出来,恐怕也没啥希奇的。”
“小林,法国作家萨特说过,一个人之所以是作家,不在于他选择了要写什么,而在于他选择了表达这一内容的特定的方式。”
“那你看,我这个故事的叙述形式适当吗?”
“作为处女作,我看不错!当然还可以修改,有的法文语句还值得再推敲。”
我高兴地点点头。
“小林,如果你想写作,我愿意一篇一篇地帮你修改。”
“谢谢你!”我感激地望着他那被炉火映照的面孔,眼皮下的几道皱纹为他添了几分慈父般的温和。
“不过,我现在必须先集中精力把硕士论文写出来。你知道,一个中国学生能到加拿大来留学是多么不容易啊!”
“可是,别忘了!人生不光是学习,还有更美好的东西,爱情。爱情才能让我们得到充足的人生。”
他的语气越来越柔软,他的目光使我感到一种压力。我被炉火烤得很热,脸上一阵阵发烧,加上红毛衣的映衬,一定显的面色通红。
“小林,我喜欢看你的黑头发,它使我想起一位法国诗人写的诗……”
“谢谢你的夸奖……啊……德马雷教授……我该回去了。”
“再陪我一会儿不好吗?你看,炉火烧得多旺,火苗跳得多美!”
“已经很晚了,你该休息了!”
“那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狂欢游行早已结束。白雪覆盖的人行道上扔了不少啤酒瓶。大街上三三两两的青年人不时发出几声欢叫。
路上车辆稀少,德马雷教授的卡迪拉克轿车却开得很慢,很慢。
大街两旁的一座座冰雕在彩灯下静静闪烁。
两个人坐在车里,久久没有说话。
“我常常晚上一个人开车去郊外散步,一开就是几十公里,甚至一百公里。”
“是吗?”
“小林……明天下课以后,愿意来我的办公室坐一会儿吗?”
我沉默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说:“德马雷教授,你知道,我爱上了一个人。”
“啊,是吗?你在爱谁?你爱的是谁,我能知道吗?”
“是一位魁北克青年。他曾去中国留学,我们是在拉瓦尔大学图书馆认识的。已经相好半年多了。”
“啊……他……叫什么名字?”
“詹姆斯。”
“你真的爱他吗?”
“很爱!”
“他也爱你吗?”
“我想是的。”
他不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开车。
我心里很乱,不知刚才说了些什么,该不该说。
汽车开到我住的女生宿舍拉塞特楼前停了下来。
“德马雷教授,谢谢你请的晚餐,谢谢你送的书!”
“不客气!小林,我把你的故事改完后会给你打电话。”他的话音很低,却很平静。
“再见,德马雷教授!”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正要匆匆告辞,开门下车,突然听到他恳切地问到:小林,我能不能吻一吻你的手?”
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请求!我不会拒绝,也不想拒绝。
借着雪夜的星光,我把目光慢慢移向被那双浓眉遮掩的眼睛,有些慌张地朝他抬起了一只手……
一年后,当我告诉德马雷教授,我要跟詹姆斯结婚时,他送给我们一对中世纪风格的、玫瑰色珍贵酒樽。他在婚礼贺卡上写的祝词甚至糅合了中国古代诗人白居易的诗:
“愿你们象中世纪情人特里斯坦和依泽特那样,共饮下一樽酒,从此相爱不分离。在天比翼鸟,在地连理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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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日记之一

吃过晚饭,匆匆上楼,进书房写《枫土情》。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一条缝。
“谁呀?”我扭过头去,盼望看到一张小脸儿。
没有回答。
“谁呀?”再高声问一句。其实想说,“快进来!”,却引来楼下丈夫的喝斥声:
“谁去吵妈妈写东西?快下楼!”
声音里夹着稀里哗啦的洗碗声。结婚十年来,总是我做饭,他洗碗。
“妈妈!”从门后边儿果然钻出了一个小脑袋,是小儿子异异。
尽管爸爸在楼下大声命令,他还是大胆地朝房间里迈了几步。除了小牛仔裤以外,套头衫和鞋子上都印了“仁者龟”的头像。
“妈妈!”
“异异!”一手推开桌子上的稿纸,迎上去,蹲在四岁的小儿子面前。
“你在做什么?”
“妈妈写故事。”
“什么故事?”
”妈妈和爸爸的故事。”眼睛盯着那张诧异的小脸蛋。其实,再好的故事又哪能比得上自己生下的一个真实可爱的小宝宝呢!
这孩子长得像我,眼睛、鼻子、嘴巴都带着中国娃娃的秀气。当然,也有人说他长得象爸爸,深凹的眼窝,又长又密的睫毛,说话时眼睛忽闪忽闪。也许,最象当地孩子的地方,还是他出口讲的法语。用的词语,也跟北美电视卡通片里的人物一样。
“妈妈,你是我的朋友吗?”异异常常从幼稚园一回家,就这样问我。
“当然是啊!”一边回答,一边想,这孩子真象个小外国人。
我下班回家后,异异喜欢跟上跟下和我玩儿。
“你这孩子真讨厌,缠得妈妈不能做事!”我有时会忍不住发脾气。
“因为我爱你。”一句不假思索的话,叫我又惊又喜,上前一把搂住儿子。
轮到我上早班时,天不亮就必须动身。汽车一发动,二楼孩子卧室的窗帘下便会闪出一张圆圆的小脸庞。那是异异,我知道。他又站在靠窗户的小床上。
我从汽车窗向他连连挥手,心里喊着,快躺进被窝去,要着凉的!孩子却固执地把脸贴在窗户的玻璃上。小手在嘴唇上碰一下,给妈妈送来一个飞吻。
“异异,还在妈妈房间里捣蛋吗?”楼下又传来丈夫的一声高喊,而且,噔噔地上楼了,脚步很急。
“快下楼去玩儿!”丈夫生气地对儿子说。转过脸来,再教训妻子一句:“你又说没有时间写作,又在这里浪费时间!”
“忍不住,”我笑笑,“好几天没有跟孩子们一起玩儿了!”
“你找借口。晚上不写,什么时候有时间写呢?”
詹姆斯关上门,脚步重重地走下楼去。快四十的人,身体发胖了,却迟迟不肯开始减肥!其实,他怎么可能消瘦下去?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前不久,为了赶写出一本亚洲经济方面的书,三个月通宵达旦地加班干。我暗暗希望他能掉一身肉,谁知道,他工作越紧,越喜欢偷吃零嘴。巧克力饼干,奶酪蛋糕,时不时往嘴里塞一块儿。体重非但没减,反而增加了。
门“吱”地一声打开了。
“异异,你怎么又来了,不怕爸爸训你吗?”
他摇了摇圆圆的脑袋。
“妈妈,苹果!”送上一碟苹果。原来,这一回是正大光明地被爸爸派来的。
碟中的苹果都成几何形状。这是詹姆斯发明的快速切法。一个苹果,三下五除二,切下四边儿,中间一个长方块,整个扔掉,省得掏苹果心。
“谢谢你,小宝宝!”我挑了碟中的一个几何条形,递给儿子。
他不要,吃过了。
“妈妈,今天晚上听我讲故事吗?”
“一定,一定!”
“坐到我床边儿上听!”
“一定,一定!”
“昨天晚上都没有听!”
“妈妈太忙了!”
“前天晚上也没有听!”
“妈妈有很多事……”
“我给你讲一个很大的故事。”他一面使劲地伸开两只胳膊,表示长度。
“不是很大,是很长。”
“一个很大、很大的故事。”
“是很长,异异!”
小儿子脾气倔强,纠正他的错误也特别难。也许是因为法语的“大”(grand)兼有“了不起”的意思的缘故,我原谅地想。
“异异,苹果送完了吗?快下楼来!”又是詹姆斯的声音。
异异退到门边儿,忽然转过白白嫩嫩的小脸,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我。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妈妈,你是我的朋友吗?”
“是啊!”
“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小异异!”
门终于关上了。
剩下我和桌子上的一摊稿纸,该写《枫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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