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世同车

一、出发

跟以前一样,婆婆为这次三代人去美国海边度假奔波忙碌,煞费苦心。
一大早,她便宣布:“最晚八点钟要出发!”
吃过早饭后,两个儿子抓起仁者龟和蝙蝠侠模型,匆匆跑上了车。
詹姆斯和公公约翰坐前排,他捧一本四百多页的《美国汽车工业》,看样子要行车千里,读书百页。
婆婆雅克林娜和我坐后排,她手里打开了一张大地图和新买的《米什林导游图》,上面已经用红笔勾出了女友们建议参观的地点。
“先上十号公路再转九十五号高速公路。”
每次三世同车,都是婆婆看图指路,公公开车。
公公的车一发动,时空便倒转了几十年,四十年代的歌曲,夹着冷气,颤悠悠地袭过来。
“小林,乘我们的新车旅行,象不象腾云驾雾?”婆婆今天无疑是车上最快活的人,新买的法国名牌套衫裙上,开满了粉色的花儿,紫色的花儿。
“嗯!”我点点头。中年人,其实很难有“腾云驾雾”的飘逸感。车外的景物在向后飞逝。
“妈妈,我们去哪儿?”六岁的大儿子宁宁从前排转过头来问。
“去科德角,七个小时就能到,我的小宝贝!”
婆婆兴奋地抢先回答,“那里的海滩和小岛可美丽啦!”
“那里有任天堂吗?”
“什么任天堂?”
“就是游戏机啊!”五岁的小儿子异异坐在后排,激动地向奶奶解释,“里面有仁者龟,有超人,还有蝙蝠侠,还有这个怪物!”一边举着手里那个呲牙咧嘴的骷髅,在奶奶眼前晃来晃去。
“丑里八怪的东西,不许玩!”奶奶生气了,“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偏偏不感兴趣!”
宁宁吓得缩回了脑袋。
异异也从我身边爬过,躲到车窗边,去看路上开过的大卡车。
“小林,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婆婆兴奋地从皮包里抽出一张报纸剪辑,“登报啦!我又得了桥牌冠军!这次是好几个区的联赛呢!”
婆婆是平凡的家庭主妇,桥牌就成了她生活中的不平凡。
带宝石戒指的手,点着“雅克林娜”的名字,象得了世界冠军,将永垂史册。
“祝贺你!”
婆婆天性愉快,我望尘莫及。小题大作的快乐,拈手可得的满足,来自那么普普通通的东西:朋友送的一块蛋糕,衣店里的一套时装,林间一幢住宅,路旁一棵果树……
现代职业妇女追求成功。过去的成功,现在的成功,将来的成功。不能满足有家庭、孩子、房子、汽车。不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不能……
“妈妈,我们快到了吗?”宁宁坐在爸爸和公公之间,又回头问起来。
蝙蝠侠在他手里捏出了汗。爸爸看书,爷爷听歌,他好无聊!索性啃手指,闭上眼睛睡觉。小学老师常说,宁宁这孩子好幻想,“常常在月亮上”。
“妈妈,妈妈,你听我讲故事,彼德。潘的故事!”小儿子好说好动,讲故事总是指手划脚。
“好……好啊!”
儿子讲,婆婆也讲,我只好左右点头。
“小林,下次你来魁北克,我们的房子又变样啦!客厅的天花板要漆成乳白色,还要嵌一道边儿。”
“那更好看啦!”
室内装潢是婆婆的另一大爱好。这两年,老两口给房子换大门,扩窗户,整花园,准备过几年将房子卖个好价钱,住到老人院去。
“我和约翰还买了新床垫。商店说,新床垫质量高,有终身保险。我说不用啦,保险十年就够了!你说是不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
“妈妈,彼德会飞!”
异异将一双“翅膀”伸到我鼻子前,“他带孩子们飞到了不长岛,就是孩子不会长大的地方。”
“你呢,你想不长大吗?”
我轻轻拨开儿子的“翅膀”。
“上星期,我的牌友加侬太太还跟我一起打牌,这个星期去医院检查却发现有胃癌,可怜的她!一下子变得好苍白……”
“妈妈,看我的肌肉!看我的工夫!跟彼德一样,啪一脚,踢海盗的屁股!哎哟,哎哟,掉到海里去了,大鳄鱼来了……”
詹姆斯正在看书,不料椅背中了小儿子两脚,顿时回头训斥:
“不许乱动!老老实实地坐着!”
末了再吩咐妻子一句:“快给他系上安全带!”
丈夫今天声音很粗,情绪烦躁,平时可不这样。
婆婆突然喊起来,她发现汽车开的方向不对。
“走错了!我的上帝!应该朝南走,约翰你怎么朝北开?”
“这里的路我不熟,是你儿子吉米指的路。”
“过了前边的大桥,就能上十号公路!”
詹姆斯合上手里的书,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反正,我记得是这样。”
“不对,不对!”我说,“这条路我常开,不通十号公路!”
末了,也冲丈夫加一句,“书呆子引路岂有好结果。”
“快调头,快调头!”婆婆真的急起来。
“妈咪,别着急嘛,条条道路通罗马!”
公公不紧不慢地调着方向盘。他对外出旅行从来无所谓。一来不忍心撇下小狗雷克斯,二来嘛,魁北克就有人间天堂,何苦花钱去美国观光?
“不要再转圈了!”雅克林娜大声对丈夫说:“要是下午到不了科德角,今天晚上的计划也要被打乱了。”
车里顿时静了下来。
四十年代的歌曲磁带唱完了正面,又在唱反面:
“宝贝啊,你今晚别走啦……”
半睡半醒的宁宁,突然高兴地睁大眼睛:
“奶奶,我们到了吗?”

二、海滩上

海天一色,
海涛哗哗,
海鸟逐鱼虾。

风,咸咸的;沙,细细的;日头,暖暖的。
深深吸一口气,轻轻翻开《浪漫的季节》。
大海,沙滩,小说,心安理得度假吧!

“妈妈,看我们赛跑!”
“小心,别撞到礁石上!”
目光又来回跳跃,在一行行英文小说字句和飞跑的小腿肚之间。还有结实的小胸脯,过去贴在妈妈的胸前,爸爸的背后,如今独自面对大海,面对未来。

多好的天!
骄阳,海波,白沙。
海滩无限延伸,泳衣五彩缤纷。
中年胖女人,背一身肉疙瘩走在沙中,一步一喘好艰难!
老年男子,从水里上岸,连连用浴巾擦稀疏的胸毛。
最羡慕作日光浴的男女伴侣。小伙子背朝蓝天,隆起一肩一背棕红的肌肉。
姑娘仰望白云,挺起结实诱人的乳蜂。
多么健美的线条,润滑的皮肤,年轻的脸庞!
噢,三点式,多年不穿了,或许,这辈子再也不穿了?

又翻开《浪漫的季节》,避开那令人目眩的沙滩。一面无情的镜子,剥去衣服和首饰的遮掩,地位和钱财的安慰,照出赤裸裸的身子和不可磨灭的痕迹,岁月留下的痕迹。

“宁宁,异异,跟我下海去!”
是丈夫的喊声。他今天又活泼了!摘下眼镜,撂下书本,穿一条碧绿的游泳裤走下海了。别看他身宽体胖,一过了美国边境,胖人屡见不鲜。他说话,走路也更神气了。
教儿子冲海浪,在水里翻筋斗,腰身竟变得那么灵活!
夏天去公园散步,他跟儿子比赛在草地上打滚儿。秋天骑车郊游,他带全家去钻枫树林。冬天滑雪专挑大山坡。四口人坐一个长滑雪板,一路惊呼,从山顶滑到山脚下……
“小林,你好!看书哪!”
婆婆来了,穿一件紫红花泳衣,提一个紫红花海滩手袋。她对颜色的搭配从来一丝不苟,就象她过去作油画一样。
“海水冷吗?”
“不太冷。我陪你下海去试试?”
婆婆喜欢生活中的一切,烹调、绘画、音乐、桥牌,惟独不喜欢运动。但既然来到了海边儿,当然还是要下几次海。
清澈的水底有奇形怪状的贝壳。
雅克林娜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下海。双臂紧收在胖乎乎的胸脯前,神情极严肃,象在教堂作礼拜。
冰冷的海浪打来,我尖叫一声,索性将全身浸入海里。
婆婆却倒吸了一口气,身子一阵抽搐,连忙抓住我。
“水太冷,还是回沙滩吧!”
她老了。无力接受大海的挑战了!
我突然看清了婆婆满头的灰发和白发,竟忘记她已经快七十了。
脚板一踩上热烘烘的沙滩,雅克林娜的笑声又响亮了。
“宁宁,异异怎么不挖沙城堡了?”
“孩子们一年一个样,现在只想拳打脚踢练功夫。”
两套塑料小桶和模型被撂在海滩上。一套绿色,一套黄色。
咦!那里何时堆起了两个小沙丘?一头儿露着两双小脚,一头儿遮着两个太阳帽。
原来是丈夫别出心裁,把两个儿子“埋”起来,宁宁、异异装死人,咯咯咯笑得好开心!
詹姆斯自己坐在沙上看去“一大堆”,却望着路过的一对胖夫妇,得意地朝我喊:
“嘿!我还挺苗条呢!”
一转身,又命令儿子们:
“好好晒太阳!一个晒屁股,一个晒舌头!异异说话太多,舌头还没有晒黑!”
他和公公一样喜欢开玩笑。
这不,公公约翰也朝海边走来。两腿依然修长,只是背有些驼了。
白色太阳帽,白色运动裤,还有白色跑鞋。乍一看,仍然是几十年前的约翰,网球场和高尔夫球场的健将;近一看,小腿上静脉曲张,灰白的胸毛下,肌肉已经搭拉下来。
去年全家人到大西洋城海边儿度假,他游泳扎破了脚,从此怕下海了。
我却明知故问:
“约翰,今天海面很静,你怎么不下海游泳?”
“小林,你知道我在游泳池里,总是从一头游到另一头。要是下海,恐怕会游到大西洋对岸去哟。”
公公嘿嘿笑两声,朝儿子和孙子走去。
婆婆铺开浴巾挨着我坐下,我只好合上了《浪漫的季节》。
雅克林娜是医生家庭的独生女儿,从小尝到了孤独的苦,所以特别好交朋友。我和詹姆斯结婚后,也成了她的好朋友。婆媳到一起,无话不谈。
“你看,海边那个女人的大腿多好看!”雅克林娜朝自己有些浮肿的腿上,一遍又一遍地涂防晒油,“其实,我年轻时也有一双好看的大腿。”
“嗯,我见过你跟约翰在海边儿度蜜月的照片。”
“约翰当年两眼碧蓝,两腿修长,跳舞真迷人。”
他们俩是在大学舞会上认识的。男女交友常见的事,被婆婆回忆起来,却象千载难逢的巧遇。
“那时我才十九岁,刚进大学,对学生舞会很好奇。那天晚上,我穿上了爸爸送给我的一件黑色夜礼服,拉上齐肘的白手套,刚要出门,又犹豫了。我没有舞伴,一个人去多尴尬!后来,我还是去了。现在想起来,那是命里注定的。我一个人坐在舞池边儿,焦急地等待男士来邀请。等了两场舞,好象等了半个世纪。刚要离开舞厅,突然走来一位英俊的男子。他就是约翰,后来就成了我的丈夫。你看,那天我只多等了一分钟,便等来了我这一辈子的男人。你说,这不是命运是什么?”
我理解地朝婆婆点了点头。如果是终生伴侣,那第一次相遇,无论发生在哪里,都是命运交响曲。
“我们约会了三年。去舞会,音乐会,还有宴会……噢,那些快乐的日子,约翰总是穿得齐齐整整,开车来接我,不忘送我一朵玫瑰花……”
去年圣诞节,公公又送给婆婆一朵玫瑰花,那是一朵不会调谢的、镀有金边儿的瓷玫瑰。
说起送花儿,我对詹姆斯可不满意。这么多年,你何时送过我一朵玫瑰花儿?有一次,我这么问他。我说,圣诞节你送我书,情人节你也送我书,为什么偏偏不送花儿?啊,他说,惊讶地从眼镜后面楞楞地盯着我。好象我是一个陌生人。好象叫他吃惊的,不是从未送我玫瑰花儿,而是妻子居然也认为,花儿比书更好。啊?是吗?我是这样想的吗?我自己也惊讶起来,以为在大学里读了几个文凭,已经是女学者了嘛,怎么会跟普通女子一样,醉心于花儿呀、鸟儿呀什么的。后来,詹姆斯真的送了我一盆花儿。是去外地出差上飞机前,悄悄到花店为我订的。好漂亮的一盆玫瑰!一朵朵,开得那么艳!突如其来地送到了我办公室,还带着一张卡片:送给小林,我们最亲爱的,我们家唯一的女性!落款:詹姆斯、宁宁和异异。好激动啊!一上午都坐不来。以后,又问他,买那盆玫瑰花多少钱。起初不肯说,礼物就是礼物,哪能说价钱?最后打听出来,花了六十加元。何苦呢,我又说了,何苦花这个钱呢?夫妻之间的感情用得着这样表达吗?那好啊,他说,以后还是送你书吧!
男人、女人在沙滩上走来走去,雅克林娜从手袋里取出一副墨镜戴上。
“我们那时谈情说爱,哪象现在的青年人,认识两天就上床!”音调挺含糊,不知是轻蔑还是羡慕。
“订婚前,我都不了解男人的身体。那一天,我悄悄问约翰,你们男人身体中间的那‘一个’东西后面是什么?他笑笑说,那‘一个’东西后面嘛,自然是那‘两个’东西啦!哈哈哈……”
婆婆笑得挤出了一脸皱纹。
“记得刚结婚时,教堂的神父来看我们。他见我和约翰把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睡,不满意,叫我们赶快换上双人床。他说这样才有利于发展魁北克人口。后来,我跟约翰一起去商店买了一张新床,还有那个‘终身保险’的床垫。一睡就是四十年,上星期被我们换掉啦。”
神父这话,我已经听过许多遍了。床垫的“终身保险”却第一次引起我的深思。
“看!吉米和孩子们又在玩什么?我去拍几张照片 。”
这几年,婆婆上了拍照的瘾,到哪儿都背照相机。只是相片里的人,常常被“砍”了头,或被“削”了脚。
“孩子大了,”她说,“只有看照片啦!”

太阳西下。
金色的霞光涂抹着天边与海角。

公公约婆婆去海滩散步。
老两口手牵着手向前走,深一脚,浅一脚,在金色的沙滩里,拖出两行脚印。两行长长的脚印。
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重新翻开《浪漫的季节》,却久久读不下去。
眼睛总去望,公公和婆婆的背影,越走越远的背影……
突然,我明白了什么。
我合起书,飞快地朝丈夫和孩子们跑去。

三 海边儿午餐

中午,海上起了大风。
婆婆却坚持要全家人在海边午餐。
大西洋浩瀚无垠。
游泳池水清澈如镜。
蓝天白云。草绿花香。
婆婆笑了。
眼前是一幅祖孙三代幸福露餐的美丽油画,而她正是作画人。
心里一高兴,就要夸老伴儿。
“约翰真是世上最好的绅士。为了买到这瓶香槟酒,上午开车陪我在城里转了一个多小时!”
“My pleasure !” 约翰笑着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与其说他耐心,不如说他了解妻子的脾气。雅克
林娜既已计划了全家露餐的“幸福时刻”,买不到好酒,她是不会罢休的。
其实,要不是婆婆固执,我们全家也不会从天涯饭店搬到海角旅馆了。
那天下午,三世同车,从魁北克到达美国科德角后,婆婆看了预定的旅店房间,大失所望。
“太太,你说这套房间住六口人太小?”大个子美国服务员不解地摸摸脑袋:
“这两张床都是“King size” (最宽的床)。还有两张弹簧床,给两个孩子睡……”
“饭桌呢?你看摆在墙角的饭桌。那能坐下六口人吗?”
“太太,你知道,我们美国人度假,吃饭就在床上。边吃边看电视。你瞧,这台二十寸的彩电多新,遥控器就在床头。”
“可惜我们不是美国人。”雅克林娜也笑了笑说,“我们魁北克人,越是度假,越要认真吃饭!”
“那你看怎么办呢?”美国人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
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加拿大老太太竟当机立断,要退房间。
公公一向好将就,劝婆婆三思而行。旅游旺季退房间,要付很重的罚金。
“没关系,我付钱!”婆婆坚持要找一个象样的度假旅店,“谁知道,明年我们还能不能三代一块儿旅行了。”
也许因为这个,婆婆总是主张三代一块儿活动,一起吃饭。可是祖孙吃饭,有快有慢。
公公肠胃不好,需细嚼慢咽。又讲究营养平衡,食谱复杂。光面包就要吃五种。
五、六岁的宁宁、异异吃得快,而且专吃火腿。堆得高高的一盘火腿肉,转眼快见盘底了。
“爷爷一片还没有吃呢!”詹姆斯拦住了儿子伸出的手。
“你们不吃蔬菜怎么行?”我最担心孩子们将来会发胖。
婆婆却笑了,“这两个孩子,跟吉米小时候一样能吃。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吧,度假嘛!人活着为什么不享受?”
所以,她自己减肥,从来不太认真。虽然早上量体重提心吊胆,屏住呼吸走上磅秤,爱吃巧克力的习惯却总改不了。即使公公监督得紧,她也能见缝插针地品尝巧克力。
此刻,婆婆用刀子挑起一团黄油,轻轻地抹在一片厚厚的面包上,送进嘴里,细细咀嚼。口中一声轻叹,“好香!”眉毛已快活地扬起来。
再看她,用手指卷起几片暗红的三文鱼,放进一个白纸盘。再用叉子去取嫩绿的生菜叶和鲜红的番茄片,然后配一串紫葡萄,两块草香奶酪,那神情好象在创作一幅静物水彩画。
公公常常遗憾,妻子有美术天才,却不愿意从事创作,画出几幅不朽的作品来。婆婆则不以为然。尽情地生活,难道不是人生最得意的艺术品?
一阵海风掀走了桌上的几张空纸盘。
“风好大!”公公掏出随身带的一块护腕,套在胳膊上。看看妻子,又不安地望一眼被刮得呼啦啦响的大阳伞。一开始,他就主张在房间里吃午餐。
婆婆却兴致勃勃地举起了照相机。
宁宁、异异趁机抓起几片火腿,全部塞进嘴里,一人鼓起半边儿腮帮子。
“注意啦,我的小鸟儿!”
婆婆“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又一阵海风吹来,把一杯果汁掀翻了。
“宁宁,别吃手了!”詹姆斯对儿子喊起来,眼睛却望着他母亲,“风这么大,还不快用手按住杯子和盘子!”
婆婆象没听见,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又去望天空:
“看,多蓝的天!一丝云都没有。”
当然不提风,刮得呼啦啦的风!
“电台预告明天也是好天。全家人去南塔克特岛参观,船票我已经订好了。”
两个儿子拍手直乐:“坐船!坐船!我们要坐船!”
“又是全家出动?”公公兴趣不大。头天下午,婆婆组织全家三代去水族馆看海豚表演。结果,两只海豚,一只老了,一只病了。看完半小时的表演回来,印象最深的是解说姑娘的胖胸脯。
“来回乘船要四个小时,你们去吧!”约翰说。
“你不去,谁开车送我们去码头呀?”雅克林娜好象忘了,她自己也会开车。
“小林开得很好嘛!”公公说,“你忘了,那天我们来这里,小林替我开了两个小时?”
那天,全家人在麦当劳吃过午餐,公公想在车里打个盹。开了几十年车的约翰,第一次把汽车钥匙和六口人的安全交给了我。
“我也不去参观小岛!”詹姆斯说,“我要写书,忙得很!这次带来五本书,每天要读一百页。”
詹姆斯这两天看书真发狠。半夜醒来,他手捧书坐在沙发上;清晨起床,他已去海边儿看书了。夫妻俩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你就知道看书,快要成书虫了!”
婆婆平时对儿子博览群书颇为得意。此刻见他也反对自己的计划,不能容忍。
“一天读一百页书,何苦来度假?”
“我看的书更多”,公公插话了,“ 每天要看两百页连环画!”
婆婆果然被逗笑了。
不过,公公爱读连环画倒是事实。不仅爱看连环画书和报纸副刊的漫画连载,还喜欢把精彩的漫画剪下,带到蒙特利尔来给我们看。
“你何苦花这个精力剪下漫画?”有一次我问他,“就为了我们看后一笑?”
“有这一笑,就值得嘛。”
公公告诉我,他十岁时,母亲病重卧床不起。临终前把他叫到身边,“孩子,你活得开心吗?”母亲说,“你应该多笑啊!”
眼下,头顶已秃的约翰又在笑,但笑声很快被一股猛烈的海风吞没了。
桌顶上的阳伞被吹歪了。桌上的杯、盘、食物被刮得团团转。
全家人顿时手忙脚乱。婆婆导演的三代人海边露餐,实在演不下去了。
雅克林娜的一头灰发被吹成了乱麻,仍然微笑着,坐在桌边儿不动。
大家七手八脚,把剩下的食物和餐具搬回房间。
我走在最后,好奇地回头望了望:咦!婆婆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块巧克力,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她见我惊讶的表情,连忙神秘地挤了挤眼:
“小林,你也吃一块儿吧!”

四 海边观月

父子三人在床上看电视目不转睛,口香糖吹得“啪啪”响。
我在房里走来走去,如同幽灵一般。
婆婆突然轻轻敲门进来。
“月亮!月亮!快出去看月亮!”
一见儿子和孙子一起看动画片,又笑起来:
“啊,还是巴克斯兔子。那个聪明无比的小兔子。吉米小时候最爱看这个节目。最喜欢巴克斯兔。怎么打也不会死。”
宁宁突然提问了:
“奶奶,你多少岁?”
“你问我多少岁?”
詹姆斯连忙解释说,“刚才电视里播了一个科学幻想片。演一个养老院的八旬老人返老还童了。”
丈夫未说完,宁宁又问了:
“奶奶,你会死吗?”
婆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当然会死。”她拍了拍孙子的后脑勺,“人人都会死。”
“那你什么时候再醒来呢?”异异也问。
“我死了就不会醒来了。”婆婆笑着把两个孙子搂在她厚厚的胸脯里,“据说,有的会上天堂,但愿如此!”
宁宁的眼圈却红了,“奶奶,我也会死吗!”
“妈妈,我不要死。”异异也说。
“我的小宝贝,你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呀!”婆婆说。
“你们才五、六岁呀!”我也焦急地望着两个儿子,“人可以活到七、八十岁,甚至九十岁……一百岁!”
“一百岁以后呢?”大眼里闪着希望。
“一百岁以后,还有一百零一岁,一百零二岁……”
简直走投无路了。装着开玩笑,避开那个“死”字。
孩子偏偏要究根问底:“一百岁以后还是会死的,是吗,妈妈?”两个人的眼里几乎闪着泪花儿。
我终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孩子们,为什么想这么多!爸爸妈妈都不想这个问题。”
我独自出了房间。
远远见公公在海滩赏月,便朝他走去。

海风已停,海面平如镜。
一轮明月,渐渐升起。乍一看,以为是在湖边儿观月呢!待用目光透过夜雾,去追寻那黑乎乎的“湖边儿”时,这才蓦然一惊:“湖边儿”竟连着天边儿!眼前宁谧平静的“大湖”,正是白天波涛翻滚、浩瀚无垠的大西洋啊!
象在山中徒步,突然面对一头沉睡的猛虎,胸间顿时怦怦怦跳起来……
渐渐地,银白的月光渗入了神秘莫测的海面,点点滴滴、闪闪烁烁,竟勾出了公公四十多年前的回忆。
“我和雅克林娜相爱三年,打算订婚了。那一天,我决定试试她的心。我说,雅克林娜,我买了两张克罗斯比的唱片。一套送给你,一套留给我自己……”
“是不是有《宝贝啊,你今晚别走》那首歌?”我忍不住问道。
“歌词记不清了。只记得,雅克林娜一听完我的话,眼泪都要出来了。不是说好,两个人要住到一起了吗,为什么买两套唱片,难道约翰变心了?我一看她的眼神,知道她对我是真心的了!”
公公得意地笑起来。笑得肩膀直抖,又将毛衣裹裹紧。
“天冷了!”他说,“我得回房间去了。晚安!”
说起爱情的考验,又想起了那部美国影片《非礼的要求》。说一位亿万富翁被一美貌女子吸引,愿意出一百万美元,向女子的丈夫“借”一夜他的妻子。报纸和电台,议论纷纷:爱情与金钱,哪个更重要?对,那天我冷不防问丈夫,如果给你一百万美元,肯不肯把妻子借给他人过一夜?他不信会有这样的事,把眼镜片向上推了推,怀疑地瞧着我。假设是真的呢?我面孔很严肃,口气很认真,看他究竟把妻子摆在什么位置。那要看你自己啦!詹姆斯镇静地笑了笑,你属于你自己,要是不愿意,我不会要你去。要是你愿意,我也拦不住。这就是你的回答吗?对,他说,这就是我的回答。倒叫我为难了。该笑还是该气?说他不爱妻子,他尊重我的个人权利。说他爱妻子,好象又太大方。为什么不像那些男士们,在热线电话节目里回答得那样斩钉截铁?我的妻子,谁都不借!一百万元也不借!为什么不把妻子捧为掌上珠,无价宝?女人个个得意的事。仔细再想想,那些口气很硬的丈夫,眼前并没有一百万美元的支票呀!倒是把那些“掌上明珠”太太们握在手心里,动弹不得……
雅克林娜披着一件粉红色毛衣,兴冲冲地返回海边儿来观月。
“唉,小林,年轻的父母都恨不能摆脱孩子,年老的父母只盼孩子回来。看见吉米工作稳定,又有了幸福的家庭,我真高兴啊!”
婆婆钟爱詹姆斯,不是没有原因。她结婚后,曾怀过两个女儿,都因胎儿发育不良流产了。后来她在父亲工作的医院精心护理下,才顺利生出了“九磅半”重的詹姆斯。为那两个失去的女儿,雅克林娜不知哭出了多少伤心的泪!为这第一个胖儿子,她又不知笑出了多少幸福的泪。
“吉米上小学时真调皮,考试分数班上倒数第二,叫我和约翰好失望。谁知到了十几岁,他突然爱上了书,一爱就是几十年。”
说到书,我记起八零年认识詹姆斯后的第一个秋天,我曾独自去离大学不远的他父母家。那天,约翰正在一趟又一趟地往家里搬书箱。刚从中国海运到的。整整两大木箱,十六纸箱,都是詹姆斯在中国留学时买的书。
“你看看,这么多书!这么多书!”雅克林娜望着丈夫把一箱箱的书从门口搬进家里,嘴里喃喃地说,象是为儿子知识渊博骄傲,又象是心疼她先生搬箱子太吃力。她抬头望一眼天花板,不由皱起了眉头:“要是把这些书都摆到二楼吉米的书房里,恐怕楼板都要压塌了。”说完,还煞有介事地倒吸了一口气。
后来,我和詹姆斯结了婚,在蒙特利尔市定居下来。大胡子决定将他唯一重要的财产,那好几架书和好几十箱的书,从父母家里全部搬走。婆婆见了,又伤感起来:“唉,以前书多伤脑筋。现在书全走了,儿子也真的离开我们啦!”
我独自回想,竟不知婆婆是何时告辞离去的。

大海在酣睡。
海面一起一伏,海水轻舔着沙滩和礁石,淅淅索索,淅淅索索。
夜风象一枝神笔,一眨眼,便在水面上刷出万道涟漪,漾及天涯。
再当空一刷,又为月亮罩上了一层变幻的云纱,时薄时厚,时隐时现……
一丝淡淡的乡愁袭上心来。
月亮,如一轮明镜,照出了一位年轻的姑娘,一位二十几岁初到北美的中国姑娘。她坐在白求恩故乡的圣劳伦斯河畔,坐在一个加拿大小伙子身边,象在神话里一样。
她望一眼天上的一钩新月,想起嫦娥奔月的传说,又想起红叶传情的故事。她自己的故事会是怎样的呢?她听圣劳伦斯河水静静地流淌,静静地流淌。多么生疏的河水,还有这河畔的枫土之乡。
詹姆斯,这个坐在她身边的小伙子爱他吗?会爱她一辈子吗?
下午,他们两个人在古龙日林园的草坪上一块儿野餐。后来,又一块儿跑到一颗大树下去躲雨。詹姆斯用胳膊把她紧紧搂住,那真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她不敢回头看他的眼睛,其实,不回头,也能看见,也能感觉到,他的心,跟她的心,和着滴滴答答的雨点,兵兵怦怦地跳……
后来,詹姆斯带她去参观魁北克古城的房屋和教堂,又带她去乘那艘能装人,又能装汽车的摆渡轮船,在圣劳伦斯河两岸开来,开去,不知多少回。
此刻,夜深人静,明月弯弯,花影绰绰。
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河畔花园的长木椅上。
多么充满诗意的月夜。
在许多外国电影里,情人都是在这样的月夜第一次接吻的。那个英俊的男子把那个美貌的女郎突然搂住,接着用嘴唇轻轻贴住她的嘴唇,然后,两个人就紧紧拥抱,久久接吻,吻得那么深,好象会透不过气来……
詹姆斯他,现在为什么不动?怎么总抱着两只胳膊,也不说话?两个人已经挨得这么近了,连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怎么有些喘不过气来?一颗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她紧张地闭上眼睛……
忽然,一辆夜间巡逻的警车,晃着耀眼的车灯,从他们身后的路上开过去,把浪漫的气氛全冲散了!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言。姑娘不是有嘴无言,而是有气无言。詹姆斯为什么没有吻她?一定是不爱她?一定是。姑娘越走越快,塑料凉鞋生硬地敲打水泥人行道,咯噔咯噔。小伙子也不作声,只是取下眼镜,在牛仔裤上擦来擦去,边走边用拖鞋去蹭路边的小石子儿,嘁哩嚓啦。
路灯,将他们俩的影子越拉越长。
姑娘哪里知道,就在那天晚上,就在小伙子陪她乘公共汽车回到大学的女生宿舍后,一声“我爱你!”一个热吻,便把她心里所有的疑团彻底熔化了……

天上的星座,疏疏朗郎,若明若暗,就像捉摸不定的人生。

海水继续舔着海岸,哗啦啦,哗啦啦。
那节奏,极原始,极动人。
几万年前是这样,几万年后还是这样。
重复却不单调。

又想起儿子的问话:
“一百岁以后还是会死的,是吗,妈妈?”
当然,我的孩子,而且,少有人活到一百岁呢。生命之美,之可贵,也许就在它的短暂,它的一去不复返?
詹姆斯不知何时来到了海滩边儿。度假后夫妻俩第一次静静地坐在一起。
“刚读完一百页书,”他说,“出来看看月亮。”
“孩子们都睡了?”
“都睡了。”
“几点了?”
“已经过半夜了。”詹姆斯看了看腕上的夜光表。
“还记得,在圣劳伦斯河畔的那个夏夜吗?”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看到眼镜后发红的双眼。
“记得。”他简单地说,仿佛知道我刚才回忆的一切。
“小林,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丈夫忧郁的话音叫我吃了一惊。
“我……可能要失业。”
“失业?为什么?”声音很平静,一颗心却被揪起来。眼前闪过失业家庭的情景。丈夫自从大学法律系毕业后,还从未失业过呀!”
“政府削减预算,原定的出版项目被坎掉了。所以,写完这最后一本书,我就没工作了。”
第一次从他眼里看到这样深沉的焦虑和怅惘:
“你知道,我们的一些朋友失业后,有的一、两年都找不到工作。我们有两个孩子,买的房子还要分期付款……”
我突然笑了笑:“你怎么说是最后一本书?你还应该写一本,关于我们的生活。”
“你不是已经写了吗?”
“我写是以我为中心呀!你在那里面,不过是闯进我生活的一个人物。你也写一本嘛,以你自己为主人公。我说吉米,要说文字书,你比我看得多。要说生活的磨难这本书,我可比你读的深哟!”
詹姆斯憨厚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别担心!”这一回儿,我认真地说,“你失业了,还有我。不管你失业多久,我们同甘共苦。”我说吉米,你有才有志,不愁无用武之地。实在找不到工作,可以去亚洲,去中国。过去下放农村,粗茶淡饭、萝卜腌菜、也能过日子。

不知过了多久。
海滩上,只有我和詹姆斯,跟天幕中的一轮明月作伴。
我又讲中国古代传说“神笔马良”。他有一枝神笔,画什么,有什么。其实,人人手里都有一枝笔,人人都在“画”在“写”。每一个人生就是一次创作。浪漫者用他的生命绘一幅色彩绚烂的油画。幽默者以他的岁月勾一组生动、风趣的漫画。冒险家用金钱堆出“成功记”。闲情者按四季韵吐“田园诗”。我说吉米,快拿起你的笔,著你自己的书。我已经用过去的生活篇章填满了这本《枫土情》。
“下一本呢?”丈夫问。
“那要看我们俩怎样去‘写’啦。”
詹姆斯笑了,他笑了!用他粗壮的臂膀搂住我的肩。

月下,银波粼粼。
大海,好静,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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