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信息世界里的一天

7:30 开车上了圣劳伦斯河大桥,晨雾越来越浓。
市中心的皇家山和摩天大楼在远处隐约可见,象飘在云中的仙山神宫。
下桥后,周围迅跑的一辆辆车身渐渐清晰了。终于又以七十公里的时速飞跑起来。冲上一个高坡,雾气顿时全消了。啊!眼前是一座现代大都市的巍峨剪影,如巨幅画,从天幕上挂下来,映着晨辉,迎着朝阳。
“蒙特利尔!”我心里呼唤一声,不由地踩了一脚油门。

8:30 走进电台播音室,眼睛随电子表秒钟转, 稿纸上翻滚着世界风云: 战争打响, 卫星上 天,政客遇刺,和谈成功,股票市场暴跌,难民船只沉没,国际社会救援千万饥民,罕见地震摧毁世代家园……人类为生存挣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9:00 “加拿大国际广播电台,现在开始播音!”
自己的声音听去颇庄严,颇神秘。传播工具不再是当年呼喊毛泽东语录的工地喇叭,而是现代人造通讯卫星!面对朝阳唤出“听众朋友晚上好!”一眨眼被电波载入了宇宙太空的永恒静谧;再一眨眼,又被射回到已是灯火通明的另一个嘈杂人间——那个我曾土生土长,离别十几年的黄土地。
每每想象跟我们日夜相反,言语相同的中国听友是何模样?做何神情?在抽烟?喝茶?学习?记帐?喂奶?织毛衣?远在天边,近在咫尺。

9:30 回到办公室,又看到一大包中国听众的来信。
“你们是加拿大人,还是华人?怎么汉语说得那么好?”
“你们那里一定好冷好冷哦!北冰洋里的海鲜不会很大吧?”
“我想象中的加拿大是一个人间天堂。请给我寄来一片美丽的枫叶。”
“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大夫是我的崇拜偶像。我希望与他的后代子孙取得联系。”
“听说加拿大人都过着平等自由的幸福生活,比美国人还好,是真的吗?”

9:45 拿起电话机,已经有三个留言:
“小林,我建议一个报导题目。安大略省政府为了执行联邦政府的平等就业法,最近登出一张工作招聘广告,规定只有妇女、土著人、法语加拿大人和有色人种里的残疾人才能报名申请。这引起了英语白人的强烈不满,说这是反过来的种族歧视。”
“小林,你好!我们这里的绿色和平组织继续静坐示威,反对砍伐夏洛特女王岛上的原始森林。又有十几个人因对抗法庭命令,被温哥华警察逮捕。”
“Allo, 是我,詹姆斯!下午CBC 电台要采访我,关于我的新书,谈打入中国市场。然后,我得去麦吉尔大学图书馆借书,还要去书店买书。别忘了去学校接孩子。对了,我书架上缺了一本《西方艺术史》,被你拿走了吧?看完请带回来!”

10:00 打开电脑,迅速查找各大新闻社最新国际新闻,匆匆浏览各报重要标题:
“全国失业率上个月达百分之十一点二,为两年来最高记录”;
“联邦赤字去年近四百零五亿加元,内阁部长们尽力作镇静姿态”;
“魁北克省指责安大略省禁止魁省建筑工人去该省工作”;
“调查结果:低层管理人员比高层管理人员精神更紧张”;
“孤独的性自慰已成为九十年代的新兴工业”;
“加拿大维和士兵布郎因索马里一少年被拷打致死,而被判五年监禁”;
“晚期病人罗格里德女士上诉加拿大最高法院,要求合法实现安乐死”
……
时间有限,信息无限。
桌上的文件堆积如山。政府公告、公司广告、民众团体通告。外国首脑来访、国际人权会议、加拿大经济评估、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歧视同性恋公众听证、香烟走私案、捕捞鳕鱼禁令……

10:30 “听众朋友,祝您晚安!” 第二次播音结束, 轻松地望一眼播音室外繁忙的大街。 一辆红 色的警车缓缓开入我早上停车的那条路。
“不好!”我突然跳起来,“十点钟已过,忘记移车了,又要吃罚款了!”
噔噔噔飞跑下楼,一面责备自己:马路的停车规定怎么好忘记?这和当年在农村必须记住每月逢几赶集,每星期几要去会计家里报公分一样重要啊!

11:30 开完中文部编辑会议,打电话向外地记者约稿。
“……顺便提一下,你下次来稿,最好避免用“蠢蠢欲动”、“纷纷出笼”这样的贬义词。”
“啊?”
“也不要说什么这种‘分子’,那种‘狂’之类的话。”
“啊……哦……”

13:00 接到通知,一妇女团体在麦吉尔大学抗议医学系的一次讲座。我驱车前去采访。
出于职业习惯,一上车便打开收音机,让十来个电台向大脑灌输信息:
“魁北克议会修改语言法,允许用英语张贴广告和招牌,但英语字体不得大于法语字体……”
“XXX 市出现学英语热。新赌场计划招收二百名会英、 法两种语言的雇员, 已经有一万人报名申 请。”
“北美职业冰球联合会继续罢球。年薪百万加元的球星要求增加薪水。他们说,球队老板在电视转播权上大获利润。”
“一名穆斯林女子因带面纱被赶出法庭,穆斯林团体抗议法官侵犯宗教自由。”
“爱情顾问玛格丽特今天向您介绍寻找异性伴侣的多种策略……”
“……您认为加拿大是否应该继续执行国际维持和平任务?”
“性学家加农女士将在这次热线电话节目中亲自回答您的问题……”
蓝色的警车拦住了大街的交通。同性恋者示威游行,举着标语牌,要求合法结婚权、领养子女权、配偶抚恤金、移民担保权……
只好沿单行线,绕道东城区。西城区富裕,东城区贫穷,柏油路面也是坑坑洼洼的。
左边一座大楼是因资金短缺暂时关闭的魁北克幽默馆“笑馆”。
右边儿是移民局就业中心。进出者有蓝领工人,也有白领专业人才。几年前,我曾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每天乘兴而来,扫兴而归。没有工作的日子像没有太阳的日子。在崇尚个人成功的现代社会里,失业者丧失的不是饭碗,而是自信和尊严。

13:15 又遇到红灯,而且是一个大交叉路口的红灯,焦躁地用手指调换电台。
“……你说,谁不痛恨那个联邦服务销售税?加上省销售税,一共百分之十五,我修水管,顾客就公开问我,付现金能不能不加税……”
“林达说,她要求省卫生部报销几千元胸科手术费,因为两个乳房一大一小,使她很难找到男朋友,严重影响她的个人幸福。”
“那个穆斯林女子……既然移民加拿大,就该守我们这里的法!法庭规定出庭人都不许有头部遮盖物嘛……”
“加拿大只有占世界人口百分之零点五的人,却要担任百分之十的国际维持和平任务,现在经济不景气……”
“住房管理委员会认为,汤伯雷女士无权违背租约,擅自在公寓里养狗。”
一位白人小伙子,头带钢盔,身着黑色皮衣裤,威风凛凛地将摩托车“喀嚓”一声煞住,停在我旁边的车道上。
“……寻找异性伴侣,首先要善于微笑,一个微笑,一声‘您好’,往往是一个浪漫史的开始……”
“……心理医生说,汤伯雷太太是轻度残废的孤老人,养狗作伴是她治病不可缺少的手段……”
“没有性生活,已经几年了?……什么?丈夫不感兴趣?无动于衷?您很苦恼吗?当年结婚发誓要一辈子同甘共苦,没想到最苦的会是这个,哈哈哈……”
“市政府官员说,象杰西这样感染上了艾滋病毒的孩子,不应被任何幼儿园拒之门外。”
“社会学家邦巴迪先生是《横向家庭》一书的作者……”
仍是红灯,我焦急地左顾右盼。
小伙子朝我望了一眼,我也朝他望了一眼。
“向异性送秋波,是有生活激情的表现……不但要微笑,而且要执著地望着你的意中人,要去看他的‘第三只眼睛’,大概是在两眼之间的额头那里……”
只见他面带几分稚气。一双大眼睛亮得迷人。嘴唇的线条,曲折而饱满,透着刚柔与神往。我从车窗后惊讶地打量着他,就象面对一尊完美的艺术雕像。
“……今年的就业运气如何?听我说,您是属天牛星座的,今年对您是极有利的。对!以往的各种努力都将有结果!”
“如果修改加拿大刑法,允许有医生协助的安乐死,恐怕会给晚期病人造成压力。他们会感到不提前结束生命,就会给亲属和国家造成负担……”
“……监狱官员仍在调查之中,所谓女看守和男囚犯之间的‘炽热’的性关系嘛……”
“家庭形式变化了,对!有结婚成家的,有未婚同居的,也有单身父母的。我把代代相传的传统家庭称为‘纵向家庭’,而把与不同性伴侣先后组成的家庭称为‘横向家庭’。我认为,这种家庭到本世纪末将在北美社会占主导地位……”
“对!送大红色的玫瑰花,象征炽热的爱情。粉红色的,象征温柔的爱情。白色的嘛,象征秘密的爱……”
小伙子朝我笑了笑,我也朝他笑一笑。
“市政府为削减预算,正在讨论是否继续使用全市街道的铲雪信号灯。”
“什么时候离婚不再被看作是‘失败’,是‘坏事’,而只是一种‘可能’,一种选择呢?”
“……别忘了,你自己是一块蛋糕,异性伴侣只是装饰蛋糕的奶油,可有可无。你越是独立,就越有魅力!”
“……和你先生每天作爱三次?那你还有什么问题?什么,你担心太多了。你先生他满意,你呢?你自己感觉怎样?记住,关键是你自己!”
终于亮了绿灯。小伙子的摩托车和我的汽车并排飞驰。他要右转弯了,一回头,突然为我送来一个飞吻。我惊喜地向他招招手,高兴地开响了音乐台:
“生活是一滴眼泪,一个微笑,
一条彩虹,一场风暴。
明天的生活,难以预料,
旧日的生活,难以忘掉。
生活是天天唱的一首歌儿,
它仿佛唱出了一切,
又好象什么也没有唱到……”

13:30 “我是加拿大国际广播电台的记者。 请问,你们妇女联盟今天为什么来这里抗议医学系的 讲座?”
“他们讨论假记忆症状。说什么妇女对幼年受到的性侵扰突然恢复记忆,是受了心理学家的摆布,是假记忆。这不是在为‘女人、小孩的话不可信’的偏见提供科学论据吗?要是让这种理论站住脚,今后还有人相信性侵扰受害女子的话吗?”
“教授先生,你们原计划举行的国际研讨会因为这场抗议取消了,不知您有何想法?”
“我认为,有不同意见可以到讲座上公开谈论,不应该这样举着牌子,在会场外面喊口号,吹口哨,这是对学术自由的侵扰!”
“但妇女团体说,你们这次组织假记忆症状研讨会,只有持赞成观点的人,没有持反对意见的人。”
“每次学术讲座,讨论新的学术观点,并不一定要有持相反观点的学者参加。我认为,这种苛求‘政治上妥当’的倾向走得太远了。我真担心这将导致学术界的自我新闻检查!”
“警察先生,你们今天来这里的任务是什么?”
“维持秩序。”
“结果大学的讲座还是被迫取消了!”
“啊……没办法!”

16:30 作完当天的报导,应邀去参加魁北克女企业家协会的午茶座谈。
走进伊丽莎白饭店高雅的午茶厅,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她们是我采访过的女总裁、女会计师、女法官、电视女明星和女作家。
雪白的台布,闪烁的银勺,精美的皇家达尔顿瓷器、清香的锡兰茶,可口的甜点,礼貌的微笑,客气的问候:
“您好!”
“您好!”
女强人济济一堂。要建立商业网络,巩固女性的团结,分享成功的满足,还要炫耀自己最新的发型、时装和首饰。
我蓄巴黎风格的乌黑短发,穿宽肩天蓝外套,配黑色裤子和皮鞋,涂鲜艳的口红,戴粗犷的耳环,肩上挎着录音机。
衣着得体,色彩鲜明,说话提问,轻声细语。不时抖下乌发,遮住半边脸儿,眼神似笑似疑,颇具几分神秘,赢得对话人的兴趣和注视。
过去自卑自谦,只想靠文凭找工作,结果四处碰壁。后来明白,要在西方社会“推销”自己,先要设计、树立自己的形象。形象便是一切。

17:30 开车回家,不巧大桥上又堵车!
黑压压的一片车海,在三、四条高速公路上,等待着汇入桥口。
我的车被困在汽车长龙里。前后左右都是车!
德国奔驰、日本皇冠、美国卡迪拉、法国骑士……
一部车便是一段个人奋斗史。
我向周围车窗里瞟一眼穿戴考究的男、女士,又从反馈镜里瞧瞧自己。不由挺直腰板,惬意地踩一脚油门,差点儿撞到前辆车尾的一个警告牌:“着急请从车顶上开过去!”
耀眼的车灯,焦躁的马达轰鸣,叫人简直喘不过气来。
突然听到收音机播出一段儿悠扬的竹笛,就象三伏天咬了一口大西瓜。不知怎的,竟怀念起中国乡村那没有现代信息的岁月: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山空人静,炊烟袅袅。
背一天星斗,捉水田青蛙,第二天中午好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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