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涉外婚姻
“路透社消息: 七十年代,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与外国人通婚几乎 是不可能的事。但在十年
后的今天,寻找外籍配偶的中国人越来越多,上海已经开办了一所特别的涉外婚姻介绍所……”詹姆斯听我念着蒙特利尔英文日报上的这一段新闻,似乎毫无反映。只见他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用食指搭在大鼻子上,呆呆地对着窗外沉思。
我最不喜欢看他这种漫不经心地听我说话的神气。
“你知道,在上海的外国人现在要交七百三十元人民币,才能被介绍认识一位中国女子。”我大声强调说。大胡子当年在加拿大认识我,可是没有花介绍费的!
我们十年前在加拿大魁北克结婚时,曾有几起涉外婚姻一时轰动了加拿大。结果,我跟詹姆斯一起去参加晚会,或去朋友家作客时,总不免被人认错。
“啊,你就是电视上介绍过的那个北京姑娘吧?”在西方人眼里,中国女子都长得一模一样。
“了不起啊!为了跟加拿大留学生结婚,不怕父母责骂,不怕公安局扣押、关监,最后一直闹到邓小平那里。唉,一切为了爱情!来来来,敬你一杯,祝你和先生幸福!”
“哪里,哪里!”我连连摇手。
我能说什么呢?跟詹姆斯在自由国土上结婚,既没有刀山可上,也没有火海可下。不过,我们的“结婚记”经詹姆斯响亮的嗓音说出来,竟也吸引了不少客人,个个手持酒杯、点心碟,却不吃也不喝。
“我和小林在魁北克市公证结婚,手续很简单。你们都知道,把我们的名字在市政府门口公布一阵,证明不是重婚就行了。当然,小林是中国学生,按照那时候他们国家的规定,她必须先回国申请,得到批准才能和我结婚。但你们想,她违犯规定,和外国男子谈恋爱,真的回到中国,哪里还出得来?公证律师听说小林的处境后,马上决定把我们的结婚公证期从一个月缩短到十五天,帮我们尽快结为夫妻。以防夜长梦多。我们结婚倒不难,难的是结婚以后。”
说到这儿,詹姆斯呷了呷酒杯里的白葡萄酒。客人们也趁机咽下一两口点心。他们哪里知道,如今道来娓娓动听的故事却是当年用泪水写出来的。
“小林结婚以后很忧愁,担心中国的学校领导把她定为‘叛徒’,叫父母和弟弟、妹妹背黑锅。后来我们决定立即给中国使馆写一封信,请他们转交给国内的领导。小林嘛,检讨她为了个人爱情,不顾国家利益,并且‘先斩后奏’。她说,态度好一点儿,中国的领导也许会从宽对待她。我嘛,表示热爱中国,要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可是,信寄出去以后,小林还是坐立不安。每次收到家里的来信都很难受,觉得跟我这个加拿大人结婚,给父母增添了很多忧愁。所以我决定用磁带录一盘讲话,寄给她父母。一方面让他们了解我,另一方面让我的妻子宽宽心。”
“他们听得懂英语和法语吗?”一位客人忍不住问。
“不懂。但我会说中国话呀!”詹姆斯在一片“啊、啊”的惊叹声中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其实,为了录好那一盘磁带,我陪他在录音机边整整练习了一个晚上。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我是詹姆斯。你们还没有见过我这个加拿大女婿。其实,我也跟你们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不过,鼻子大一点,跟白求恩大夫一样。而且,嘴里会讲几句中国话。怎么样,我这样讲,你们能听懂吗?”
“我知道,小林跟我结婚,你们不太高兴,也不放心。因为我是外国人,不是一名淡黄子孙”。
“是炎黄子孙!”我赶紧纠正。要是父母亲听到这个,不是一下子砸锅了吗?
“啊,对!对!”他抱歉地笑了笑,“淡字有三点水,炎字没有。”
“我虽然是加拿大人,但是很早就对你们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感兴趣。四年前,我有幸到你们伟大的国家参观、学习了两年。这两年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在离开北京回加拿大时,我心里想,有一天我还要回到中国,或者通过其他的方法,感谢中国人民。我从他们那里汲取了那么多东西,所以我现在跟你们的女儿,一位中国姑娘结婚,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这种感谢的办法也许有些出奇,但请你们相信,我的心是真诚的。”
我除了纠正丈夫的语音、语调外,还建议他加上一些我父母爱听的话,象“我们的婚姻要为中、加友谊作贡献”啦,“我们会双双回国,投身祖国的四个现代化建设”啦,等等。每次说到这样的话,丈夫便结结巴巴,四处跑调,现出十足的“老外”腔。我知道他不喜欢这些政治口号,主张越自然越好。
我又把一张人民日报文章剪裁塞到詹姆斯手里。他正在对录音机讲话,立刻会意的说下去:“妈妈寄来的文章看过了。你说,西方社会离婚率高,担心小林受骗上当。你们热爱加拿大的白求恩大夫,但却把加拿大青年都看作‘玩女人’的流氓!请不要这样污蔑我们加拿大人!”我知道丈夫在这里是半开玩笑,还是焦急地向他直摇手。他却不理我,接着自己说下去:
“我对婚姻的态度是严肃的。因为我把婚姻看成终身大事,才决定跟小林在婚前同居,看我们是否能够真正彼此适应,长久共同生活。”
“千万不能说这个!”我“啪”的关上了录音机。“你不知道,中国的报纸,一天到晚说西方社会怎样腐化、堕落,证据之一就是外国青年的试婚、同居。”
“那我说什么好?”詹姆斯有些不耐烦的摘下眼镜,揉了揉疲倦、发红的眼角。
“就说我们是志同道合的知心伴侣,今生今世,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我成了你的传声筒了!”
“那没办法。我父母从来没有出过国。你跟他们讲这里的事情,他们一定接受不了。”
“你自己对他们说吧!”
我没想到,詹姆斯会这么固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要么,你就别干涉我!”
“OK,OK!你随便说吧!只要我爸爸、妈妈能听懂你的话就不错了。”
当然,对于我年迈的父母亲来说,能听懂外国女婿信口开河的讲话固然高兴,但这哪能弥补对分别多年的大女儿的日思夜盼?
詹姆斯见妻子每次看到患心脏病母亲的来信都伤心落泪,又担心妻子刚结婚回中国探亲,会被中方扣留下来,终于决定万里迢迢去中国,只身探望从未见面的岳父母。
“第一面的印象很重要。你一定要穿得好一点儿!”我不放心地嘱咐临行的丈夫,“不要两手空空地去。还有,对他们退休单位的领导要客气,对邻居、朋友要和气。不要谈政治,不要批评中国……”
后来才知道我是白费口舌。大胡子一上飞机,便把许多规矩都忘在了脑后。
两个月后,父母亲来信说,他们在火车站看到詹姆斯,迟迟不认女婿。
“你怎么第一次见我父母,也穿着牛仔短裤和拖鞋?”我手持中国来信,忍不住质问丈夫。想起他第一次和我约会时也是这副打扮,心里更有怨气。
“天气太热嘛!从南昌到宜春几个小时,硬坐的座位都被汗水打湿了。”
“我父母在宜春,你去南昌做什么?”
“我一下飞机,海关的人就告诉我,宜春这个小城市不对外开放。外国人去那里,要先到江西省会南昌申请特别的许可证。可是我在宜春下火车后,车站上只看见挑担子的农民,根本找不到检查我的许可证的人。”
“爸爸、妈妈是因为再没有看到第二个外国人下火车,才打发司机来认你的。”我不无遗憾地说。原来想象丈夫西装毕挺,精神焕发地走下软卧车厢,彬彬有礼地上前向我父母问好。这下子全变成了泡影。
“你再看看你父母的来信,他们对我挺满意呢。一上汽车,你父母让我坐在他们中间,以后就不断地提问题,累不累啊?旅途还好吗?那位司机也一边开车,一边回头跟我谈话。后来,你爸爸又叫司机中途停车,特意下车去,从大街旁的农民货摊上,为我挑了一个新鲜的大西瓜。”
“去接詹姆斯的那辆黑色的俄国汽车是宜春地委派的专车。”妈妈在来信中告诉我,“我们得知加拿大女婿要来探亲,立刻向地区外办作了汇报。宜春从来没有接待过外宾。他们对这件事很重视,专门开会讨论,说要谨慎处理。弄不好会影响中、加两国关系。我和你爸爸,那天认真打扮了一番,从头到脚穿的都是高级的。然后坐地委派的专车,早早赶到火车站等待。我和你爸爸都是第一次接待外宾,真有些紧张呢。后来看到詹姆斯下车后,穿着那么朴素,人又那么自然,走上来,用中国话朝我们喊了一声‘爸爸!妈妈!’我们就笑了!真的是自己的女婿回家来了!”
可是一回到家里,妈妈又哭了。
“你们外国人就是太直爽,太冒失!”我对丈夫说,“你为什么一进门就把我的困境告诉妈妈?”
“我知道,他们最关心的是你。越早说清楚越好。我在你父母家的客厅里一坐下来,就告诉他们,小林非常想念你们,常常夜里做恶梦,醒来后就要去买机票回国看你们。我告诉她,在没有拿到加拿大护照之前,回国探亲是不方便的。随便哪一层中国领导都可以阻止她出境。那时候,她会因为跟外国人结婚受批判,受处分,你们作父母的,难道就开心吗?如果你们真的要为大女儿着想,以后写信不要再催她回国了。她只要再等两年就能成为加拿大公民。那时候,我们俩会一起飞回来看望你们的。我说完这些,你妈妈就一个人到房间里哭起来。你爸爸告诉我,你妈妈担心她自己活不了两年了。”
“我弟弟、妹妹,你看见他们了吗?”
“看见了,他们都很客气,也很拘束。走进来,说一声‘你好’,就请我吃糖果,吃西瓜,吃糕点,然后又出去了。只有一位妹夫,围着我拍照。你不是叫我给你父母多拍一些照片吗?没想到,我把照相机交给你妹夫,他却总把镜头对着我。我跟你爸爸在客厅里谈了一个小时,他把一卷胶卷都拍完了,好象我是外星的来客。”
“你第一次去宜春这样的中国城镇,印象怎样?”
“我喜欢那里的乡村景色,有山,有水,有帆船。但我发现那里的房屋,也跟其他许多中国城市的一样,都是灰砖或红砖的,很单调、死板,就跟人们穿的蓝衣服或灰衣服一样。不过我在你父母家时,第一次听到了鞭炮声和杀猪声,很新鲜。还有邻居、朋友和单位上的人。他们都来看我。有时,我走到你父母家的平台上乘凉,抬头一看,整个宿舍大楼的平台上都有人伸出脑袋来看我。你弟弟、妹妹倒好象一天到晚在厨房里忙忙碌碌。”
“中国人是这样,嘴里不会说太多的客套话,一番情意都烧在菜里、汤里,捧到你面前。”
“在你父母家住的那几天,天天吃七、八样菜。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菜。你妈妈不知为什么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清。你父亲说,她心衰加重,声带受压,发音很困难。所以全家人吃饭时,你母亲说话不多,却总是笑着给我碗里夹菜。我越说不用了,谢谢,她越夹得多。我很着急,胃口再大,碗里堆得高高的一堆菜怎么也吃不平。后来,我想出了一个很灵的办法。我也学着你母亲的样子,一边用沙哑的嗓子劝她多吃点,多吃点儿,一边儿把各种菜都夹到她的碗里,堆得跟我的碗一样高。她笑起来了,最后终于不再给我夹菜了。”
自从詹姆斯那次去中国探亲以后,我父母来信总劝我安心写完博士论文,不要挂念家里。只有在我的梦中,仍能听到他们一声声的呼唤:“女儿啊,你快回来吧!妈妈要见不到你了!”
我一页又一页地撕下了两本厚厚的年历。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一九八六年四月,我得到了加拿大护照。几天后,我便跟丈夫詹姆斯一起,乘飞机飞回离别了整整七年的、我亲爱的父母亲身旁。
那天在宜春家门口,父母亲在鞭炮声中涕泪俱下的情景是我永世不会忘记的。
“你看!现在中国居然也开了涉外婚姻介绍所,跟我们那时大不一样了。”
坐在躺椅上的詹姆斯不知什么时候从沉思中醒过来,也拿起那张蒙特利尔英文日报看起来。
“要是我们当初在北京结婚,也许能轰动一下。”我说,心里还是遗憾没有能跟大胡子一块儿接受电台或电视台的采访。
“我要是真的在北京认识你,不一定会娶你做我的妻子。”詹姆斯不紧不慢地说。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难道我比不上别的中国姑娘吗?”
“不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爱我的国籍,还是真正爱我。你看,这条消息就说,很多中国女子花一个月的工资去婚姻介绍所,登记认识一名外籍配偶,主要是想得到一份外国护照。再说,我把你从中国带回加拿大之前,怎么知道你能不能适应我们国家的环境?”
原来总认为詹姆斯爱我是一见钟情,现在才知道是出于这许多冷静、客观的考虑。作为一名女子,没能引起一位男子如痴如醉的狂热的爱,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我们如果在中国认识,你哪里又会跟我好?”没想到,詹姆斯竟反问起我来,“你说过,如果当年在中国的大学里遇见我,不一定敢爱我这个外国人。那样会连累你的父母和弟弟、妹妹。”
“是吗?我说过这种话吗?”
“当然!我记得清清楚楚!你是看了那位跟加拿大留学生结婚的北京姑娘的电视采访后说的。”詹姆斯从眼镜后面盯着我,语调里却没有半分的责备。
我于是高兴地在他的大手掌上拍了一下,说:“所以,我们在加拿大的魁北克相遇才算是真正有缘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