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胡子和书和我

“可惜你没有留胡子!”我对詹姆斯说,“要不,我也可以象台湾女作家三毛那样写一篇‘大胡子与我’了。”
“你不喜欢我留胡子嘛!”丈夫边说边整理他的一排排书架。
我们已经是有两个孩子的夫妻了,与十几年前相比,他对我的感情未有多大变化,对书的热情则有增无减。不过,要不是书的撮合,我和詹姆斯或许今生今世也只是擦身而过。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在加拿大魁北克的拉瓦尔大学图书馆见到詹姆斯时,还以为他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呢。
“请问,这本编号是PQ XXXX 的书应该在几楼书架上找?”
当时我见离我不远的书架旁,站着一位大胡子,身背一个草绿色的背包,专心地翻阅一本书,便向他打听。
“这是一本文学书吧?”他看了我写在纸条上的藏书编号,朝我轻轻地一挥手说,“请跟我来!”
他把我引到了电梯走廊上,指着墙上的一块说明牌说:“你看,从 K 到 Q 的编号都在四楼。”
“谢谢你!”
我转身走进了上四楼的电梯。
如果他那时礼貌地对我说声“再见!”我们的故事也就到此结束了。
结果当然不是这样。我前脚跨进电梯,他后脚便跟了进来,并且突然用流利的中国话问:“你是中国大陆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我惊奇地望着他,一面将橡皮筋捆着的长头发甩在脑后。
他微微一笑,摸着满嘴胡茬,有所暗示地打量了一番我那身出国前买的“时髦”服装:尖领白衬衫、咖啡色喇叭裤和圆头黑皮鞋。
到了四楼,他就象回到自己家一样,只花几分钟时间,便从几十排书架中利索地找到了我要的那本编号为 PQ XXX 的书,将它交到我手里。
我高兴地和他走到靠窗户的一张阅读桌前坐下来,两个人兴致勃勃地用汉语竟然谈了一个多小时。周围看书的学生好几次向我们发出“嘘嘘”的声音。
原来,詹姆斯从北京留学两年刚回国。他去看望住在魁北克市的父母,顺便来到他曾经念过书的拉瓦尔大学的图书馆看看。
最后,他问:“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当然可以!”我点点头,发现他那副近视眼镜后面有一双年轻、好看的大眼睛。
说起来,我们十年前的第一次会面,也就那么简单。现在回想一下,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天从图书馆窗口望见的一大片枫林,映着蓝天白云,一片墨绿。
“你今年多大了?”第二次在图书馆的咖啡厅见面时,我忍不住望着詹姆斯的大胡子问道。
“你说呢?”他摸摸自己的腮帮,颇得意地说,“在北京留学时,中国同学都叫我‘马克思’。”
“有三十岁了吗?”我尽量把他说的年轻一点儿。西方青年往往看上去比他们的实际年龄要大。
他故意象中国的老头子那样,一边儿摸胡子,一边儿叹了口气:“唉,今年都二十六岁啦!”
“比我还小一岁?你该叫我姐姐了。”
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可觉得不配。看他读了那么多的书,无论谈什么,哲学、文学、历史或经济,总是头头是道。我只恨自己知识浅薄。无奈在中国长大,从幼儿园起便莫名其妙地泡在阶级斗争的风浪里,以后又下放农村四年,滚了一身黄泥和牛粪。少看十来年的书,怎么会没有知识漏洞呢?好在谈中国文学时,我还感到比较自在。
“你在中国留学时,老师给你们讲什么作品呢?”
“我几乎不去教室上课。”他脸上的神情很不以为然,“外事办公室的干部常常去宿舍找我。”
“为什么不去上课?”
“在中国上课,总是老师讲,学生听,记笔记,没有意思。我喜欢讨论问题。有一次,老师叫同学们提问题,我站起来提了一个问题,和老师的观点不同,他就很难堪,脸都红了。所以,后来,我宁愿留在宿舍里自己看书,跟中国同学讨论问题。他们很耐心,也没有架子。”
我开始明白,这位奇怪的大胡子为什么总是跟他那个装得鼓鼓囊囊的背包形影不离。书既是他的朋友,又是他的老师。此外,还有别的用途。
一天,詹姆斯来到我的宿舍,从他的背包里抽出一本彩色封面的书,说:“你不是对埃及古文明感兴趣吗?我从图书馆给你找到了这本介绍埃及出土文物的书。”
他说着,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床上。
这里的学生宿舍是一人一间,比中国大学七、八人一间的学生宿舍宽松得多,但毕竟面积有限。在我那间宿舍里,除了一张书桌和一把靠背椅外,能坐两个人的地方只有那张床了。
詹姆斯好象没看见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他面前,只顾一张一张地翻起那本印着一幅幅彩色照片的书,一面津津有味地解释着:“你看,这是一张描述古埃及宴会的画。画上的侍女梳着长长的辫子,每人头上都顶着一个小瓶子。你猜这是为什么?那里面装了油,为的是让油缓缓地流下来,湿润她们的头发。你知道,埃及地处沙漠地带,非常干燥……”
我被他的解释吸引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挨着他那宽宽的肩膀坐下来。我望着那个翻书的大手,耳边儿响着他那低沉的嗓音,好象怀里揣了一只兔子,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好快。
看书、借书、还书成了我们一次又一次会面的理由。
“你怎么把我的书卷成这个样子?”有一次,他生气地责怪我。
“我不是故意的嘛!再说,翻书不卷,怎么看呢?”我有些委屈地说。
“你应该这样看书!”他说着,从身后的背包里抽出一本书来为我示范。我这才注意到,他的书不管是哪一年的,都丝毫无损。有很多还用塑料皮包了封面。
只见詹姆斯用两只手捧着书,就象捧着一本圣经,然后,他屏住呼吸,小心地,一页一页地将书翻过去。每翻一页,便掉转头朝旁边儿轻轻地吐一口气。
望着他夸张的神情,我忍不住格格格地笑起来,一面重重地刮了一下他架着近视眼镜的大鼻子。
我们认识两个月后,詹姆斯要按原计划乘飞机去几千公里外的温哥华,去那里的UBC 大学继续深造 中国文学和 历史。
分别那天晚上,我和他久久站在离他父母家不远的一盏路灯下。
“小林,我走后,你可以到我父母家来玩儿。”
“嗯!”我觉得喉头哽得慌,不敢多说话。
他又说:“我在北京和上海买的书很快就能运到我父母家,有十六个纸箱,你都可以看,可以用。”
“嗯!”
该我说话了。生怕声音会发颤。忍了半天,总算问了一句:“你能不能把你的大胡子刮掉?”
他搂住我,轻轻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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